新酉杂俎之骨谣

作者: 王东生W | 来源:发表于2024-08-31 04: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时候,焦阳和李贵正上小学五年级。李贵家里穷,买不起书包,用块粗布包了书本掖在腰间。一个箩筐却总挽在臂弯,上学下学路上,捡到废塑料纸,破玻璃瓶,鸡鸭羊骨卖废品。捡到羊粪马粪牛粪,就苗到田地里去。他妈有一张好肚皮,在李贵下面又给他生下三个弟弟。最小的弟弟一岁时,做菜农的爸爸得肺病死了。身边人便都叹口气道:“没有了顶梁柱,这家人,可怎么活下去呀。”

    这天,学校又停课,焦阳高兴了向同学刘民和傅小虎说:“停课了,我们正好去捞鱼呗?”傅小虎和刘民响应道:“好呀好呀,好长时间没去南洋河玩了。”说罢三人各回各家,焦阳拿上捞鱼用的铁筛子,刘民拿上装鱼用的水桶,傅小虎什么都没拿,到时候打下手,三人高高兴兴走出南门外。

    刚到南洋河边,就碰见了同学李贵。只见李贵臂间挎着他永不离身的箩筐,手拿一把小铁铲,在河边大田里低着头,一会儿挖起地上绿绿的东西投入箩筐;再挖起再投入箩筐。焦阳便走上前去打招呼:“哎李贵,你到这里来促生产了?”李贵见是焦阳他们,也逗趣说:“那你们来这里也是抓副业的?”说得四个小伙伴都笑起来。再看李贵箩筐里,已铺了薄薄一层野菜在里边。他们又嘻哈一阵,李贵说:“不和你们寡撇了,家里还等米下锅呢。”焦阳说:“那我们也不寡撇了,家里也等着鱼儿下锅呢。”

    南洋河好像又瘦去了些,往年河里的小鱼小虾,一筛下去总有些收获。回家后小鱼小虾掺咸菜丝炖了,那个香。可现在,焦阳一筛下去,不见鱼影;再一筛下去,还没有。正失望着呢,忽觉得筛里边一阵扑楞楞撞响,焦阳急起筛一看,竟全是胖滚滚的泥鳅。“哎呀,一定是遇到鱼窝了。”刘民喊起来,就探手水下掏那鱼窝,抓住一个东西,拔岀手来一看,抓出的竟是一颗白森森的骷髅头,两条黑泥鳅还正从骷髅头的眼窟眶里往外爬,刘民吓得“啊”叫出声,就要把骷髅头抛向河里去。

    “别扔,给我。”而这边的景况,却早被那边挖野菜的李贵看见了,他一边喊叫着从田里跑过来,一把夺过骷髅头拿在手里,翻转着看看说:“嗯,脑壳有些年月了,所以这样白森森,定是上边乱坟岗下雨冲到这里来的。空了的脑壳,最好做泥鳅的鱼窝呢。”说着李贵甩甩骷髅头上的水滴,扔进臂弯的箩筐里,埋在野菜底下去。起风了,只见不远处河滩边乱坟岗,飘荡起一片幽冥朦胧的白沙尘。焦阳三人看着李贵走去的身影,想起他拿到骷髅头那如获至宝样子,觉得又奇怪,又恐怖,鬼气森森。

    “你们说,李贵要那骷髅头做什么?”刘民身上打个冷战说。焦阳说:“不知道呢,那东西不能吃不能喝,真奇怪。”傅小虎说:“李贵一定有问题,学校说了,我们都要时刻提高警惕呢。”焦阳却打断他说:“这和提高警惕挂不上吧,李贵家里穷得叮当响,拿颗骷髅头回去能干什么坏事情?”

    但以后,好奇心还是让焦阳他们对李贵留意起来。这时候学校已实施学军、学工、学农新型教育,聘请了生产队的农民代表进驻学校。这天,农代表来讲学农课,还没听两句呢,李贵就逃学走出学校,又朝南洋河方向去。焦阳他们三人见了,心照不宣,紧随其后,也逃课离开教室,在后面跟踪上李贵去。果然,李贵走到南洋河边那片乱坟岗子,停下来了。

    风起处,坟岗子里又是一片黄尘飞舞,将坟岗的沙土像是吹平了一般。只见李贵在坟岗上走走转转,就看见有两根人腿骨,被风吹出沙土层,早氧化得糟损白森。李贵惊喜走上前,又回头左右察看看,咕咚就跪向那白骨,双手合十,俯身默念片刻,而后拿起腿骨放入箩筐里,狐行疾火回了自己家院。李贵家住县城边的棚户巷里,巷子窄憋,一片脏乱。李贵进了自家小院,就找来把锤斧,将那腿骨从箩筐里取出垫在石地上,几锤斧下去把腿骨砸成几断,又放回箩筐里。再把墙角一些碎鸡骨碎羊骨的,收敛堆盖在腿骨上面,挽着箩筐走出家门,一会儿就来到北门外的磷肥厂收购站。

    “又来卖骨头?”一个收购员大叔看见李贵走来,先问道。“又来呢。”李贵说。“都什么骨呀?”收购员大叔又问。“鸡骨,羊骨,还有猪蹄骨,都是磨磷肥的好脚料。”李贵说着,把箩筐里的骨头“哗”倒在地秤上。收购员大叔翻捡检查着那些碎骨头,翻捡到李贵砸过的那几根断骨时,抬起头怀疑地看看李贵。李贵不动声色,也看着他。收购员大叔又看看那断骨,又看看李贵,就叹出一口气,称重,开票,口中唱念道:“碎骨头七斤八两。”之后把碎骨倒入身边骨堆里,从抽屉里取出钱递到李贵手里去。

    李贵拿了钱离开磷肥厂,又左右警惕看一看,走进不远处的大众饭店里,在柜台上买了五个三合面饽饽,包进随身带的粗布里,这才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往家里的棚户巷方向去了。

    李贵没料到,他今天这个全过程,被一路隐蔽跟踪来的焦阳他们都看在眼里头,三个小伙伴惊悚得险些叫出声音来。“那骷髅头真的能吃能喝呀!五个饽饽,是李贵家一天的饭食吧?”傅小虎说。“原来李贵是用这养活弟弟,养活一家的!”刘民说。“李贵爸死了,李贵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焦阳这时却想起什么,郑重跟刘民和傅小虎说:“都听好,这事我们要为李贵保密,今天看到的,谁也不能说出去。”“好,对,我们都不说出去。”刘民和傅小虎齐声答应道。

    这天,又上学农劳动课,农代表这回带领学生们来到东门外河滩边的“学农基地”翻晒稻田地。那板结的稻田地里,还残存着去年的稻根,是极难翻铲的,除了农代表和李贵,同学们干了不一会儿,就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快要干不动了。这时傅小虎看着李贵不服气起来,提出与李贵比赛,立刻得到同学们的响应,也得到了农代表的称赞。

    李贵家菜农出身,从小便有农事锻炼。只见李贵手握从自家带来的那把大扁铲般的铁锨,将板结的土地连同稻根,一锨下去翻一块泥土上来,同学们一片鼓掌叫好声音。又一锨下去又一块泥土翻上来,像是在海面上播弄浪花,将翻转过来的泥块摆在稻田地,整齐如同一排排鱼鳞片。而工人家庭出身的傅小虎哪里干过农活?只见他一铁锨下去,只翻上薄薄一层泥,引来同学一片笑声;又一锨下去又一片薄泥上来,又引来同学笑声;有同学还“噢噢”打起哄来。而李贵在一边还添柴加火,讪笑傅小虎道:“你来呀?你还来呀?”激得傅小虎终于恼羞成怒,突然就冒出一句:“你挖乱坟岗白骨卖钱,你这骷髅头!”

    同学们就都不笑了。这话有的同学像是听懂了,有的同学没听懂,眼睛都看向李贵。而再看李贵呢,他登时就怔在了那里,脸上的讪笑没有了,脸上一片惨白色,忽然他一低头逃离般跑走了。

    农代表这时反应过来,过来拽住傅小虎喝斥道:“你说啥呢?你瞎说啥呢吗?不准你胡说!”农代表好像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上学焦阳和刘民找到傅小虎,没开口焦阳拳头先过去,傅小虎嘴上出了血。焦阳说:“说好李贵事不说出去,你个叛徒王连举!”傅小虎还争辩:“我不是叛徒,李贵他讥笑我。”刘民说:“讥笑你你就挖他那事,你让李贵在学校往后还怎么做人?你就是叛徒!”傅小虎说:“我不是!”刘民说:“你就是!”傅小虎说:“我就不是!”

    这天李贵就没有来上学。第二天还没有。又过去半月还没见李贵身影,三个小伙伴就坐不住了。傅小虎低了头说:“要不,要不我去给李贵道个歉,找他回来上学吧。”三人就来到棚户巷,找到李贵家,敲开院门发现已换了主人。陌生人说,李贵一家头些日就搬走了。传说李贵有个叔叔,在山西煤矿下煤窑挣了些钱,见李贵一家人可怜,把他们接到山西立户过日子去了。忽然,傅小虎喊叫道:“你个李贵,你个李贵,连个道歉机会都不给我呀!”追悔伤心哭起来……

    这以后,焦阳和刘民就发现傅小虎不对劲了,天天没个笑语,上课常常走神,耳边听着老师讲课,眼睛一掠间看到李贵曾经坐过的空坐位,一下就低下头去。下课焦阳和刘民来到他身边,忽然他就跟焦阳和刘民说:“我一定要找回李贵来,找他回来上学。”焦阳和刘民说:“李贵离开咱们县了,他去山西了,你找不回来了。”傅小虎说:“我就要找!”

    这天,傅小虎就也没来上学。刚开始焦阳和刘民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第二天,再到第三天他仍没来上学,焦阳和刘民才知道傅小虎逃学了,他俩就找到傅小虎家见到他哥嫂。傅小虎父母很早就死了,是相继得病去世的,傅小虎很小就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他哥哥当时没抬头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也三天没见他人了。”焦阳说:“那你们就不着急,也不去找寻他?”傅小虎嫂子说:“他都多大了,不回家还要人找寻?真是的。”

    焦阳和刘民回来就把这事告诉了老师和农代表,没料到这时,两个公安局的人把傅小虎送回来了。两个公安员是山西平城派出所的。原来,傅小虎坐火车去山西平城找李贵了。他没钱买火车票,是扒运煤的货车去的平城。到了平城就一身脏污见人便问:“你看见李贵没有?你们见到过李贵没有?”很快他被带到派出所,尽管傅小虎依然满嘴胡话,公安员还是从他身上的蛛丝马迹和胡言乱语中获知了他家住址,就把他送回来。公安员走了后,哥哥就带着傅小虎到县医院一检查,弟弟竟得了强制性精神障碍症。“就是说疯掉了?”他哥哥当时就大叫道,“弟弟是真的疯掉了吗?他咋就疯掉呢?妈呀……”

    这以后,傅小虎便彻底不来上学了,这是因为他疯得越来越厉害,上不了学了。动不动他还要去扒火车,还往外跑。甚至发展到后来还打了人,他哥哥不得不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不让傅小虎出门了。

    接着就是春去秋来,青葱岁月竟是这样不经过,转眼间焦阳,刘民就长大成人,离开了学校,走入社会。刘民响应号召支边去了海南岛,焦阳去了北京,在一家报社当记者。流水般的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又红尘滚滚,这一天,焦阳突然就怀念起少年时的县城小镇,少年时的故乡,少年的南洋河少年的天空,还有少年的傅小虎,怀念得心都疼痛,就拣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乘坐火车回到故乡小城。一下火车还没出站台,他竟看见了傅小虎!

    “小虎,是你?”焦阳不禁脱口喊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焦阳。”焦阳上下打量他:“你好了?不疯了?”傅小虎说:“我不疯了,我好了。”“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已等你多时了。”焦阳奇怪了:“你等我?你知道我要来?”傅小虎就神神秘秘说:“我咋不知道?上学时你和我和刘民三人帮,心有灵犀呢。”焦阳不及深究又问道:“那你等我干什么?”傅小虎说:“我来告你好消息,特大好消息,李贵被我找到了,他真的在山西平城呢。我说过一定要找到李贵的。”啊!真的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为了这个消息傅小虎用尽了自己一辈子,“他现在哪,快告诉我?”焦阳都等不及了。“我这就带你去见他。”傅小虎说罢,他俩人也不出站了,等到后面又一趟西行列车蹬上去,就去了平城。

    到平城下了火车,正赶上雾霾天,整个城市都一片雾蒙蒙。出车站傅小虎也不住店不打尖,带着焦阳直接就去找李贵。又乘公交车又走路,最后竟来到一家火葬场。火葬场里的人挺多,有的哭哭啼啼,有的低头肃立寄托哀思。这时一个穿火葬场工作服的人从前边走过来,傅小虎抬手一指说:“你看那不就是李贵吗?”焦阳早迫不及待叫出了一声:“李贵!”那人蓦就站下了,抬眼看过来,刚一犹豫,即刻跑过来高声叫道:“你是焦阳!老同学焦阳!”焦阳忍不住一把抱住李贵:“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哇!”

    原来,当年李贵叔叔把李贵一家接到山西,定居在平城。李贵仍做家里的顶梁柱,到处去做临时工,养大三个弟弟,其中小弟弟还上了大学。待为母亲养老送终后,弟弟也各奔了东西,他又在平城经历了许多工作,最后他来到火葬场,干上了火化工,他就一下干稳固了这项工作,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项工作,一直干到现在。“我现在手头有活儿,先去忙,你别走等我,晚上我们喝酒。等着我!”李贵说罢去忙工作。

    李贵刚走,火葬场马场长听说,就来亲自接待焦阳了,足见火葬场对李贵的重视。“是李贵干得好,干得好就要得到重视。”马场长得知焦阳是李贵同学,还是北京来的记者,一把抓住他手就说:“那么多记者,咋就没人来采访李贵,咋就没人来报导宣传我们火葬场呢?我们火葬场也是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也是要与时俱进的呀。”接着马场长在焦阳面前就夸赞起李贵来。他说李贵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对工作充满热爱,对逝者充满尊重。别的火化工送尸体入炉,向尸体默立鞠躬。只有李贵跪地向尸体,双手合十,嘴中默念不止。不知为什么他对逝者充满着巨大慈悲,每一位逝者都像是他自己的亲人一般,精诚虔敬安放逝者的白骨骨灰时,就像在播动着生命之歌,常是眼含泪水,如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我还没见过如此神圣对待自己职业的,为跪拜逝者,李贵一双膝盖不知都结下多厚的茧子了。”马场长说。

    晚上,李贵又替别人值夜班,回不了家,李贵就请焦阳在值班室喝酒。老同学见面,人间温暖事,俩人边喝酒边怀旧边聊天,是别有一番兴味。天空暗下来,进入夜的色彩,有醇厚的酒香在屋子里回荡,弥漫。窗外,月亮流进来银白,草地中传进来虫鸣声,唧唧复唧唧。一进火葬场时焦阳就发现,这里的绿树极高大,绿草极浓郁,蟋蟀会毫无顾忌地跳到人脚面上来。据说蟋蟀是阴间与阳间的界虫,焦阳竟没想到,这里的界虫却是这样的健壮硕大。这里离死亡那么近,焦阳没想到在这里,像是受着死亡洗礼,心中是如此安祥。

    “你喜欢干火化工?”焦阳喝一口酒问李贵。李贵说:“火化工挣钱多呀。”焦阳问他:“这么多年你没再回家乡小镇看看?”李贵说:“没有回过,工作忙呢。”焦阳说:“你知道同学们多想你吗?我们多想你吗?”李贵说:“我也想你们。”焦阳这时乘李贵不注意,突然就撩起李贵裤管,看见李贵膝盖上,真有茧子,一层又一层。李贵一边用手遮掩一边喊叫:“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焦阳?”焦阳蓦然再抬头,他就又看见了那些白骨,在故乡小镇的天空,南门外的天空,南洋河的天空,人世间所有的天空,是那样白净无瑕。

    “咦?”这时李贵像突然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平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焦阳说:“是傅小虎带我来的。”直到这时,焦阳才想起傅小虎来,他左右找起傅小虎,怎么竟不见了呢?他什么时候离开了呢?难怪李贵一直对傅小虎视而不见。再接下来,焦阳就向李贵讲起傅小虎,说傅小虎是执意要找你向你来道歉,偷偷扒火车来过这山西平城,为了找你他人都疯掉了。焦阳说:“他说一定要找到你,找你还回学校来上学。”李贵一听到这里,“霍”就站起身,酒也不喝了说:“我要回去,我要见到傅小虎!我这就跟你回去!”竟是迫不及待了!

    第二天他俩人就买了车票,乘上火车。火车比心情还跑得快,到了故乡县城,俩人找到傅小虎家,见到傅小虎哥哥和嫂子。哥哥嫂子头上都已经白发飘飘。却没看见傅小虎。李贵和焦阳是再见不到傅小虎了,永远见不到了,傅小虎一年前就死了。焦阳一听愣在那里,就觉得恍然如梦,就觉得恍若隔世。傅小虎哥哥说:“死前还尽说胡话,他一直说胡话。”

    “他说什么了?”李贵问。

    “他说,我不是王连举。”傅小虎哥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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