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数一数常演常听的大戏,是一定不会漏掉《四郎探母》的,故事熟悉,情节完整,行当齐全,还有一段脍炙人口的对唱《坐宫》以及嘎调“叫小番”。哪怕是不看戏的人,如果放给他听,估计多少也会有些印象,晚会或是电影电视里总是见过的。
《杨家将》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金沙滩一战,辽国设下双龙会,杨家将全部出征,损失惨重。其中四郎延辉在混战中失散被俘,改名木易,被萧太后招为驸马与铁镜公主成婚。
《四郎探母》的故事开始于双龙会的十五年后。辽国大将萧天佐在雁门关摆下天门阵,而宋朝这边六郎延昭执掌帅印,佘太君押送粮草到边关。四郎听闻,思母心切,想要回营探母却无法过关。不得已四郎对铁镜公主表明身份,恳求公主为他盗取令箭。铁镜听闻真相惊怒交加,但思及十五年的夫妻情,到底去萧太后那里为四郎骗来令箭助他出关。四郎连夜过关赶去宋营,见过六郎、佘太君、八姐、九妹和发妻孟氏。五鼓天明,四郎担心妻儿受他牵连,不顾劝阻急忙赶回辽国。四郎一如辽国境内便被擒住,面对萧太后的审问,他坦白自己的身世,萧太后一怒之下要将四郎问斩,铁镜公主和四郎一同哭求,最后萧太后心疼女儿孙儿,终于赦免四郎。
初听戏时不知道这一本戏听过了多少遍,但是演得多听得多并不代表多少喜爱。少年时不解,为什么这样一本戏会如此受欢迎,在舞台上经久不衰。少年意气,总是喜欢非黑即白,弃国舍亲、投敌另娶,竟然见了老母、发妻、弟妹一面之后,还不顾挽留、堂而皇之的赶回辽国,身份被揭穿却哭求萧太后赦免。在我看来,杨四郎明明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典范,在唱尽忠孝节义的京剧中显得那么突兀。同样不解的还有剧中其他人物的反应,铁镜公主在得知四郎身份后,那样轻易的答应帮他盗令,佘太君六郎听闻四郎娶了辽国公主,竟然如此平静,萧太后最后也竟然如此轻易的饶过四郎,命他把守天门阵。
年岁渐长,便又渐渐体味到了其他,难怪人们常说《四郎探母》是人情味儿最浓的一本戏。铁镜公主为四郎探母盗令,只是担心他一去不返,四郎不顾家人挽留执意回辽,是担心公主娇儿受此连累,这是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六郎帐中听说四哥回营,不问详情只叙寒温,这是兄弟之情;佘太君见四郎归来欣喜落泪,并且“远望番邦深深拜”,这是母子之情;萧太后因为铁镜寻死孙儿啼哭而赦免四郎,这是母女祖孙之情……在骨肉血脉亲情面前,似乎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弱了几分。
据说《四郎探母》这戏曾经在大陆和台湾都被禁过,大陆禁,因为杨四郎投敌。而台湾禁,则是怕会引起那些远离故土的老兵的共鸣。其实,禁与不禁,骨肉亲情是怎样也割舍不掉的。你禁的了戏,却禁不了情。
蒋勋在文章中回忆,在陆军官校里,那些颠沛流离一生的老士官,坐在一起听着收音机里唱那一句:“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在凤山黄埔军校或是整个黄埔新村的眷村中,总是听到《四郎探母》,总是听到孤独苍老的声音在哼唱着:“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那背井离乡的老兵说:“杨四郎十五年没有见到母亲,我娘呢,二十年了,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是到哪里去了。”
上一次在剧场看《四郎探母》还是快春节的时候,身在异乡,去的路上还在和同行的人打趣说“你说今天《见娘》能不能把我唱哭?”事实证明话果然不能乱说。
当台上的佘太君开始唱:“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的杨家好不悲哀……”我的手已经开始在包里寻找纸巾了。
佘太君还在唱,“娘只说我的儿今不在,延辉娘的儿啊,哪阵风把儿你吹回来?”
四郎扶着佘太君坐下,退后跪地,一拜,再拜,三拜。开口唱道:“老娘亲请上受儿拜,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孩儿被擒番邦外,隐姓埋名躲祸灾。萧后待儿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儿在番邦一十五载,常把老娘挂在儿的心怀。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闻听得老娘征北塞,乔装改扮过营来。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和谐无灾。”
台上还没唱完,台下的我已经泪流满面。为了佘太君之后的“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为了四郎那一句“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
这该是怎样的痛彻与绝望?于杨四郎,是他多年备受煎熬之后,见母心愿得尝,或许此生再难相见,这一面终究给了他心理安慰。可是,于佘太君呢?失落敌营十五年的儿子,或许在她心中和大郎二郎三郎七郎一样,这个儿子也已经舍身为国离她而去了,丧子之痛年深日久或许岁月也能抚平些许。可是在这时候,四郎却又出现了,告诉她,她这个儿子还活着,而且已经在敌国娶妻生子。十五年之久的伤口被揭开,她还没能好好体味四郎还活着的消息,却已经知道相隔十五年的母子相见恐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了,再要相逢只能是午夜梦回。这对他们是怎样的残忍,给了希望却又生生掐灭,剩下的只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在演义里,佘太君是一个太过传奇的女子,丧夫丧子,甚至孙儿都先她而去,但她依然没有被打垮,依然可以百岁挂帅,可以领着一门寡妇征战沙场。但这些不代表她可以一次次承受这样的绝望,这一切对一个母亲来说太过残忍。听过四郎的讲述,她可以“远望番邦深深拜”,她可以关切地问出“夫妻恩爱不恩爱?公主贤才不贤才?”,她那样平静的接受了儿子的叛国投敌,也轻易的认可了那个身为敌国公主的儿媳,甚至谢过那敌国之主留下了她孩儿的性命。可作为一个看客,我始终记得的是那句“哪阵风把儿你吹回来”,是那句“再要相逢梦里来”,这是一个母亲至深的伤痛。
听戏听到这样,我也止不住怀疑思考曾经的认知。以前读书,读文章典籍,读史书传奇,讲的是忠孝节义,是家国为先,是生前身后名,是威武不能屈。可是,我们到底不曾经历过这些,不曾见过烽火狼烟、沙场征战,不曾知晓那里是否尸骨堆积、血染黄沙。因此,我们似乎也没有权利去指责四郎的选择。生与死的抉择,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从来都不是局外人的想当然。国与家,情与义,忠与孝,说起来容易,但不到真正面对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终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杨家将的故事,经过一代一代的演绎早已走了型,真实的历史早已不可考,况且对于我们这些看客来说,有些内容也不必深究。史书中的寥寥几笔是那样寡淡虚无,倒是在演义中、在舞台上的故事和人物给我们更真实的触感。这样的一个家族,被寄予太多人们对于忠臣良将的渴望与期许,而杨四郎则是忠臣孝子中的离经叛道者。在身陷番邦的那一刻他没有选择殉国,而是改名换姓苟且偷生,对他来说,公主同他情似海,萧后待他恩如山,他唯一的遗憾似乎只有对母亲的愧疚。杨四郎这个角色,早已背离了传统的“忠”与“孝”。
但《四郎探母》终究算得上是一个喜剧,杨四郎卸下了藏在心里多年的包袱和负罪感,铁镜公主等回了丈夫同她一生相守,佘太君知道了四郎活在异国他乡身边有娇妻爱子。除了那个苦守了十五年的四夫人,关于这个我们不妨以后再谈。传唱百年,这戏终究是成功的,对“人性”和“亲情”的阐释,真切刻骨。国仇家恨、胡汉之分、政治坚冰,到底是抵不过这眼前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亲情。
杨四郎的故事,其实一直在上演,那些迫于各种原因与亲人分别的人,总归会懂得《四郎探母》中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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