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惠子再回纺织厂时内心一片萧索,她远远看见纺织厂大门上歪斜的朱红色大字,锈蚀的支架以奇特的姿势指向苍白天空。太阳朗朗地挂在空中,亮晃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惠子坐在车上时心里一遍遍想,今年的夏天怎么这么热。不久前的那场暴雨几乎是整个夏天唯一的一场降水,却并未留下哪怕一丝凉爽空气,泥水被毒辣的阳光烤干,分裂成悬浮于空中的亿万尘埃,如同宇宙大爆炸后星辰的形成。
纺织厂门前的那条马路已经被拓宽,为了减少路面坡度,路基被下挖了十余米,道路两旁即形成两面悬崖峭壁,人们走在这样的峭壁之下,呈现出一副慵懒神态。除了惠子,也许已经无人注意到,纺织厂当年刷有“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十二个大字的水泥砖墙不知何时已不复存在,不远处的一片厂房已经是遥远的上个世纪的建筑,它曾无声历经了很多个炎热的夏天。
大华投资建设有限公司承接的临溪市西城区旧城改造项目首个地块开工奠基仪式如期举行,这是继当年林森回厂后临溪纺织厂多年未有的一场盛大活动,临溪市市长刘群山、大华投资建设有限公司总裁苏惠子等受邀出席仪式并将共同推动象征启动的推杆,标志着临溪市西城区改造项目进入了实质性开发建设阶段。
酷热的天气使活动艰难进行,现场工作人员一边骂着“这狗日的天气!”一边调试着现场的音响和话筒,位于纺织厂区的台子上被铺上一层红地毯,20株富贵兰几乎被烤成了干花,88组冷焰火、8000个彩色小气球和888门礼炮准备就绪,主席台、嘉宾席、记者席、演出人员席被合理划分,象征启动的推杆上的红绸布最后被搬上台,一台大型挖掘机被拖运到现场。
现场几乎没有一丝风,嘈杂的开场音乐似乎使气温直线上升,工作人员扛来两扇巨大的风扇对着主席台,吹得市长刘群山乱发飞舞,可人们注意到,刘群山的纯白衬衫依然湿透变成肉色,刘群山如同穿了一身半透明装在主席台中央如坐针毡,一刻不停地擦汗。人们还看见大华建设投资公司的总裁苏惠子与刘市长的状态截然不同,她神情安然地端坐于侧,几乎是纹丝不动。
实际上惠子的眼睛余光已经扫过开工仪式现场的每一个人,她不知道他是否会出现,她试想他出现的无数可能,他一定会在心里暗自嘲笑她,她在这样索然无味的场合里向纺织厂的人们显示她的成功,有何意义?人们把她当作毁灭者,她因此却有莫名的欣慰,她的母亲徐美珍在这里被摧毁,多年后由她来摧毁此地,她即将在这样的摧毁中完成幼年的梦想。
她相信,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西城区旧城改造项目实际上是由大华投资建设公司一手促成。
主持人漫长的项目背景介绍结束,一阵激昂的音乐骤然响起,她听见主持人邀请她和刘群山市长共同推动推杆,她随刘群山一同站了起来,她跟随刘群山走向系上红绸的推杆,她感到人们的眼神如灼热阳光聚焦到她身上,她感到刘群山对他露出多年前在银河之星KTV里他所露出的同样一抹笑容,她闻到随风而来的刘群山身上的汗味,粘稠而湿腻的感觉让她一阵恶心,她恶心了很多年,她心里的恨像铅一样坠在那里。
她突然听见嘈杂的音乐中响起一声尖厉骂声,她和刘群山一同望向台下的一片人群,一个肚子大得快要临产的孕妇对她报以嫉恶如仇的眼神,“苏惠子,你这个骚货!”她的大肚子丝毫没有影响肢体语言的发挥,她甚至像个运动健将一样轻松跨越了阻碍她的一排排椅子,一转眼就冲到了她的面前,“你妈是骚货,你也是骚货!”
那天的开工典礼因孕妇林千金的奋不顾身而中止。林千金爆发了当年她母亲周金凤那样的撒泼本领,并且因为她孕妇的身份而“青出于蓝胜于蓝”,更有势不可挡的气势。林千金一只手抓住惠子一把头发,另外一只手指着惠子的鼻子,“勾引男人的骚货!不要脸!”速度之快以至于现场的人们包括刘群山都茫然失措。
当刘群山看见惠子的头发飘散于空气中时,才气得跺着脚直呵斥,“这是哪家的泼妇!快给我拖走!”
几个五大三粗的安保人员看着眼前的大肚子无从下手,但又不敢违抗刘市长的指示,装模作样地扭了好一会儿,林千金却并未有丝毫松手。
惠子只感到疼痛从头皮传来,蔓延到全身神经脉络,她无力招架,疼痛让她意识恍惚,她忽然想起多年前母亲徐美珍遭遇的同样一幕,她终于懂得徐美珍的疼痛。
在强悍的对手林千金面前,她终于放弃挣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惠子狼狈得如同多年前的徐美珍,她闭着眼睛等待着来自林千金的耳光,她听见林千金口中不停地骂着“骚货”,她听见有人在拍手叫好,她看见几名媒体记者不停地对她照相,她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现场一片混乱,而当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出现时,苏惠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仿佛在幻觉中再次回到少女时代。无数次他为她挺身而出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现在他又来了,在他满脸胡渣的脸上,少年气质早已荡然无存,但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疯啦!”他一把抱开了孕妇林千金,以少年时期同样的姿势挡在了惠子面前,张开手臂,“我看你是疯啦!你再过来试试!”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但她又找到了那种久违的安全感。
林千金不依不饶地扭住了她的丈夫郑锦鹏,郑锦鹏在她的扭打下一言不发,“我就知道你还想着她这个骚货!”她双颊上凝着大滴泪珠,“你还在梦中叫她的名字呢!”她后来索性像当年的周金凤一样,坐在地上拍着铺上红地板的主席台,哭天抢地,“我的婆婆朱玉莲被这个女人害得摔断了腿,我的老公还想着这个这个骚货,我的命怎么这么惨啊!”
纺织厂的职工们为林千金的不幸感到愤慨,他们认为林千金的表演比仪式上即将开始的表演精彩一万倍,他们感叹林千金这个女人不一般并担忧她因为愤怒而动了胎气,却惊讶地看见林千金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又健步如飞地冲到了纺织厂大门前。
那是她的婆婆朱玉莲奋不顾身捍卫的纺织厂大门。现在这个使命传递到林千金这里,林千金像一个英勇的女战士,眼神中透着坚定,“谁敢拆这个厂,先把我拆了!”
刘群山一张涨红的脸气得煞白,“这他妈还得了!一个泼妇简直要上天啦!给我拆!!”他宣布活动结束,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带着苏惠子迅速离开现场,留下郑锦鹏呆愣在原地。
另外的安保人员心急火燎地冲过去拖住林千金,好言相劝,“大姐求求你省省吧,要出人命啦!”他们好不容易才把林千金拖到安全地带,以便挖掘机进行厂大门拆除工作。
林千金紧紧闭上眼睛,她的脸苍白失血,泪水湿了衣襟。纺织厂大门轰然倒塌后,她竟然荒唐地在废墟前开始了生产,人们自发围成了一个临时产房,现场一名退休女医生在四名妇女的帮助下为她接生。
随着林千金失声大叫,“出来了出来了”,人们看见了婴孩紫青色的沾有血污的小脸,还有潮湿的黑得出奇的头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