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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傍晚,天边的火烧云烧了起来,变幻莫测的样子像极了这人生。
她前些日子想尽办法打听家中消息,却只得来自己死去的“噩耗”。多可笑。
她是尚书右仆射的嫡女,是前左御史的外孙,饱读诗书,也曾娇生惯养。当时京中多少人艳羡她的才情和身世。
可一朝变故,父亲续弦。她曾天真地希望与继母和谐相处,却不想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那日她去往定国寺为亡母上长生牌,却在途中遇袭。醒来,便在这离京几十里的风尘之地了。
她遭了继母的毒手,却没想到爹也因为那枕边风,草草一句暴病而亡就让她的失踪无声无息。
云华眼里涌着泪光,却高傲地抬起下巴,将泪光尽数逼回。
罢了。那个家眼看是回不得了,这处所也逃不出去。但她还可想法子自救。
云华凝视着窗外的远处,攥着拳头,微微出了神。
正此时,敲门声响起,伴着温和的淸唤:“芸娘,我来了。”
云华先是因为这令人厌恶的花名蹙了蹙眉,随即亮起了眼,唤道:“进。”
男子推门进来,关上门踌躇片刻才走到桌前坐下。
他用诚挚又渴盼的眼神看着云华,道:
“芸娘,我已有足够的银两可以给你赎身。你跟我走,我先将你安顿在别院,往后我们……”
云华已听出不对,面上的笑滞了片刻。
“别院?”云华看着男子,轻轻地问。
男子显然有些急,欲伸手握住云华的手,急急忙忙道:
“芸娘你听我说,你知道我父亲是刺史,我父兄,我父兄不允许……青楼女子进门。”
“但是、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好好过日子,终有一日,终有一日能够……”
夜幕已完全降下,晚风有些凉,云华感觉该是添衣的时候了,否则她何以那么冷呢?
安置在别院,时日长久的,没有名分,不就是外室么。原来人生的境遇可以无限地糟糕。
云华此刻意外地冷静。
也是。官吏重声誉,怎会与青楼女子有瓜葛?何况她沦落至此,却全无证据,如何能证明这不是“莫须有”之事?
她本以为见到刺史大人便能伸冤,却原来到底太过天真。
“好。公子将我送去城外的庄子吧。公子知晓我喜清净。”她微微垂下头,显出高兴并娇羞的模样,腰背却挺得笔直。
她竟也学会虚伪欺骗了。
半月后,云华趁着庄子农忙时节,悄悄逃离。
她究竟是御史的外孙女。御史最重清名了,她不能够甘心陷于这般处境,让老人家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她不曾回头。
她笃定刺史决不允许儿子为了一个不清不白的女子大动干戈去寻人,大抵还会拘着他一段时日。
那刺史公子是个好人,可是,却不适宜和她这么耽搁下去,这于谁都不好。
(二)
她再次醒来已是几日后,在一个小村子里。她那日出逃,不知走了多远,终是精疲力竭,一个恍惚,从山上滚了下去。
经了磨难,她已学会谨慎。她细细观察了几日,稍稍放下戒心。这村子里的人应当都是淳朴亲善的。
救她的是村中一名为时荃的猎户。这猎户由于手艺出众远近闻名,家中只一体弱寡母相伴。
时荃沉默寡言,时母更是温和慈爱,像是她母亲。
她想着,刺史公子应是不会到这种偏僻地方来。她的以往从此告了一段落。
她放下了心,可又陷入了另一个迷茫中。她没有公文,又是个“已死之人”,走不远,也不能找到正经的谋生。
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先在此安顿下来。她带着迷茫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地在时荃家住了下来。
纵是时荃家较殷实,可也不能白住。她想做些能干的活,却笨手笨脚。时荃和时母从不曾怪罪于她,她更为羞愧了。
一日她发现村中孩子拿着前朝孤本嬉笑玩闹,心疼不已。她骤然生出一法子。寻了村长后,村长决定让她教导村中孩童。
孩子得以识字启蒙,岂不意味着能有个更好的出路?本就因云华出众容貌和气质而心存亲善之意的村民更为欣喜了。
“云姐姐云姐姐,我明日再来!”黄昏时刻,家家升起了袅袅炊烟。孩子们仰着纯真的笑脸纷纷跟云华告别。
云华站在院门口带着笑一一应答,嘱咐他们明日小校考,孩子们便又嬉笑着跑远了。
不一会儿,最先跑远的大孩子哒哒哒又跑了回来,把手中提着的篮子往上一举,献宝似的骄傲道:
“云姐姐,这是我娘亲做的白面大馒头咧!我娘做的白面大馒头最好吃!村里公认的!我娘让我给带过来。”
云华接过篮子,道了谢。孩子便带着兴奋又羞涩的笑转身跑远了。
乡亲们不善言辞,平日里不时会给她带些自家做的吃食或家什。她知道这是对她的善意和感谢。而她也同样感激他们。
炊烟袅袅向上,飘飘忽忽又实实在在,与流动的云渐渐融合起来。云华几乎看痴了。
(三)
太阳日日东升西落,月儿晚晚从院中的石榴树上露出脸来。
云华的心渐渐安定下来。落难的这些天里,只在这小村中,她才慢慢感觉到自己的心还在胸腔中平稳又坚定地跳动着。
乡亲们皆是淳朴亲善之人,何况她也享受上了教导孩子、看着孩子一天天成长的感觉。不如在此定居。
她希望一些孩子能够在此启蒙,往后能有更好的出路。看着这些孩子成人成才,这样的一生,也不算虚度了。
每隔些时日,云华便到孩子们家中向孩子父母叙说孩子们的表现。这日傍晚,云华结束了各家的拜访回到家中。
为了避嫌,不好长久住在时荃家中,村民们为她建了所小屋,就在时荃家旁边。但云华不善厨艺,因此在时荃家用饭。
时荃就站在家门前,看见她便开了口:“娘做好饭了。”
云华应了声与他一起走进去。时荃又低低开口,这次却是把结巴的毛病现出来了:
“我今日、从镇里买了盆花给娘,娘说,这花不好养。待会儿、待会儿你把花带回你屋养着吧。”
云华也低低应了声。
她慢慢发现了时荃对她的心意。
时荃是个打猎的好手,但平日里颇为腼腆,许是因为有些结巴,倒是沉默寡言。他大字不识,不符合她以往的一切想象。
她总以为自己会结识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将来成婚后二人能时常煮茶弹琴、谈诗论文,甚至可以互相切磋,何其畅快!
但她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人。他脾性好,能承担起整个家,且极为迁就体贴她。
发现她识字后,他默默买回了笔墨纸砚;她要教小孩子,他便悄悄变出了新的桌椅;去镇上卖猎物时,总带回一些姑娘爱吃的零嘴……
他总爱红着脸结巴着说是娘让怎样怎样,可她慢慢发现,那都是他自己发自内心的想法。
他不忙着打猎做活时,爱在角落里跟着孩子们听她教授。因为不能每次都来,听一截落一截,总是比孩子们显得更认真。
生活也许真的不是理想中的那般吧,但如今真的很好。
可夜深人静时,她偶会感到恐慌。尤其是,她愈发感到乡亲们和孩子们对她的友善和信任。以及……时荃对她的好。
她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她有着那样糟糕的过去。她编造了一个凄惨的身世,她欺骗了他们。
但她明白,人与人之间最忌欺瞒。不久后,她会告知时荃母子她的身世和遭遇。
如果他们仍不嫌她,她便应了时荃。而她也会以真心来对待他们,对待乡亲们。
(四)
那日时荃与她一齐到镇上去购置新布匹。
牛车走得不快,周围乡村景色在缓缓倒退。伴着车轱辘的声响和牛偶尔的哞哞叫,只觉一切那么安宁。
两人沉默已久。时荃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直在犹豫,而云华似乎有所预感,却不敢确定。
时荃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看着云华说:“云华,你觉得,村子里怎么样?”
云华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微微笑着答:“一切都好,我甚是欢喜。”
时荃又问:“那你,介意,一直留下来吗?我是说,我,我可以……”
眼看着时荃耳根慢慢爬上红色,他结结巴巴补上了下半句。
“我可以养活家里,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我娘,我娘也很喜欢你……”
我知道你肯定喜欢有才华的人,我这辈子是做不到了,但我会一直努力跟在你身后。
我知道你本来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知为何落难来到了这里,并且没有想过再回去。
我也许不能让你过上像以前那么好的生活,但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苦,不会让你受委屈。
如果我们有了孩子,那一定是像你,他或者她以后,一定会大有出息。
可是如果,你不答应也没关系……
时荃耳根发红,脸也发红,只一双眼睛坚持看着她。
云华一时间也有些脸红。她感觉胸膛里的心脏又不是自己的了。但很快,她冷静了下来。
她也看着时荃,真诚又冷静:“时大哥,我……我亦对你有意。可有些话,想对你和伯母说。回去再说可好?”
又是一路无话。时荃脸上全带着喜意,云华似乎想微笑,可总有什么在扒拉着她的心绪,让她无法扬起唇角。
时荃感觉到镇子比以往都快。
云华细细挑了适合一家的布匹,二人再一道往回。嘈杂的人声里,似乎有一道声音在叫她。云华的心没来由急跳起来。
那声音又大了:“芸娘!”刺史公子的声音。
云华感觉心弦几乎崩裂,下意识抓住时荃的手就要跑。
那人急了,声音大了起来,隔着人海直直刺进了她的耳朵里。
“芸娘!芸娘!你为何要走?我们不是说好了,父兄不喜你的身份,可我不在意!”
”你从良了,往后我们好好生活,爹爹定会接受你的!芸娘!”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那一句句话扎进了云华心中。她只觉周围人都听到了,都知道了,都在议论她,还有时荃……
待云华恍恍惚惚回过神来,那刺史公子已站在云华身前不远,想伸手抓住她的手。时荃骤然反应过来,上前去挡住了云华。
刺史公子有些惊异,却没放在心上,对时荃作了个揖,道:“请兄台挪步一二。”急切地就要上前去。
时荃没吭声也没动。
刺史公子似乎意识到什么,大为伤心:“芸娘,是仍委屈你了?可那只是一时的,我可以贵妾身份来迎你,你信我。”
他看了时荃一眼,“这等人,怎能与你站在一处呢?跟我回去吧芸娘。”刺史公子神色诚恳,端的是俊秀又深情。
围观的路人窃窃私语,指点纷纷,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尽情描绘。
云华只觉得这一刻比以往所有时刻都要让她难堪。她白着脸,抖着唇,想说些什么。
时荃却已暴怒,紧握拳头猛地上步,一拳便将那刺史公子掼到了地上。云华一惊,旋即扑上前去止住时荃进一步的动作。
这时刺史公子的小厮寻了上来,见自家主子捂着脸倒在地上,提着十万颗心赶忙将人扶了起来。
一看伤势,不由松了口气。再一看,芸娘子,还有一个暴怒的陌生男人,立马明白了事情缘由。
要说他们这公子也是太过于太真了,把自己和别人都置于更尴尬的处境。
但能怎么办?想起刺史老爷的吩咐,小厮们架住了还想上前去的公子,在他耳边急急说了几句:“公子!你害了芸娘子啊!”
语速更快地把剩下的话说完,小厮又补了一句,“想想您的父亲和兄长啊!”
刺史公子像是骤然醒悟过来,再不说话了。小厮们向云华时荃赔了罪,扶着主子就回了。
云华低低道了声“回去吧”,时荃便一言不发护着云华回去了。围观者一瞧没有热闹了,也就散了。
流言传播速度极快,更何况,说不得现场也有村中乡亲。待二人回去后,情势已不对了。
家门口,云华默默跨进门,却好久不动。良久转过身来凝视着时荃。时荃动了动嘴,想说什么。
邻家的孩子发现动静后跑了过来,喊着:“云华姐姐!我的豆糕!”云华昨日应承了给这孩子从镇上带豆糕回来。
跑到一半,这孩子的母亲追了过来,揪着孩子往回。孩子还茫然不解,只知道云华姐姐和豆糕,张牙舞爪转过头来。
孩子母亲气急,狠狠打了孩子两下,骂道:“什么人都亲近!也不亮亮你的眼!”
云华眼神黯淡下来,转身关上了门。时荃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来得及。
云华进了屋,未用饭未点灯,挺直腰背枯坐了一宿。可她不知道,时荃也在她门外站了一宿。
时母坚持认为云华是个好的。深夜时分,她担忧地过来拍拍时荃的肩背。时荃转头用气音说了句:“娘,睡吧。没事。”
似乎清醒又混混沌沌的一宿。有光透进了屋里所有的缝隙。天要亮了。她想。
她隐隐听到了乡亲们在时家大门口劝时荃和时母将她赶走,她也听到了时荃磕磕巴巴却不退让的反驳。
她恍惚的神思渐渐定了下来,抖着手摸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凉水。时荃一家并未嫌恶她,这就够了。她得跟他们坦白。
而乡亲们只是易受流言影响。她以真心待他们,总有一日他们会消除对她的偏见和不满。
外边声音散了。
时母敲开了门,走进来询问她是否要吃点什么云云,仍旧温和慈爱,似乎一切如常。而时荃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她。
她平静地说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却不知何时眼泪流了下来。时母将她拥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孩子那般安慰她。
待她平静下来,时母陪了她一会儿,便说给她熬粥喝,将空间留给了她和时荃。
静默片刻,云华首先开了口:“你不嫌弃我吗?”
时荃急忙开口:“不,不嫌弃!我担心,担心你嫌弃我……我没有才华,没有地位,配不上你。”
“昨日那公子说的都是真的。我曾经在青楼里……也曾经以为可以与他一起。”
“你很好!你很好!他有才华,可是,可是不合适,”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心疼,“他只让你受了委屈。”
这是重要之事吗?云华突然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可愿意娶我?”云华仰头问了出来。
时荃突然红了脸。
这两日,云华照常作息,遇到村民还同往常般微笑着打招呼。村民们白日里沉默许多,晚上却在屋中不住地低声交谈。
又是傍晚,孩子们约好似的眨着清澈双眼陆续来了。他们提着自家带着致歉心意的蔬果,一如既往亲亲热热叫着云华。
天边的火烧云正灿烂,一切都富有生气。
后记:
多年后,一位素有清名的时姓御史以一篇言辞深情又犀利的古文颂扬祖母并揭露了恶人所行恶事。
他言明治国平天下应先齐家。且恶人为恶,受害者无辜。多名文人以各自作品相应,一时天下群情激愤。
帝大怒,剥夺已故尚书右仆射继夫人的诰命,破例追封该御史祖母为诰命夫人。并下令群臣严整家风。一时天下家宅安宁,亲人和睦。
古风沐沐作者:柏舟,写写文字,讲述心中的故事。看到我文字的人,有缘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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