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作者: 李十寒 | 来源:发表于2019-03-28 23:50 被阅读169次
    结局

    我叫韩忠富,1985年夏天,我二十岁,我和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的初恋情人阿珍,相约一起考大学。阿珍长的很漂亮,是我喜欢的类型。圆脸樱桃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束在脑后那一绺乌黑浓密的头发,整日像马尾一样在我前面扫来扫去,直扫进了我心里。

    我对自己考大学挺有信心的,我比阿珍成绩好,所以高考前几天,我特意把在家复习的阿珍叫出来安慰一番。然而,放榜那天我傻眼了,阿珍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而我,落榜了。

    想起几天前安慰阿珍的那些话,我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我不仅把男人的脸面在女人面前丢光了,也让父亲觉得颜面扫地。我和父亲立过军令状,父亲差点连摆酒席的桌椅碗碟都和邻里乡亲借好了,我却落榜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连阿珍来我都没露面。我妈挺喜欢阿珍的,我听见她跟阿珍说,就认她这个媳妇。我更觉得丢脸了。阿珍见我不出来,让我妈转交给我一封信,就转身走了。

    我看着泛黄信纸上潇洒的笔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阿珍让我再复读一年,她说她在省城等我,二十岁的我,那天哭的像个孩子。

    阿珍去报道那天艳阳高照,我站在她们村口那颗粗壮的老树后面,目送她上了大客车。她要在县城转火车去省城,去那个我们本来约好要一起去的地方。我在心里默默承诺着着:“阿珍,我一定会去找你!”

    我们这种偏远地区,考大学的本来就不多,复读的更少了。我记得那天父亲坐在房西大土堆上,一边“吧嗒吧嗒”抽着他的大烟袋,一边唉声叹气的看着我。末了,他往旁边烂木垛子上敲掉抽剩下的烟灰,然后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一句:“你要想念就再念一年吧!”。走出家门时,夕阳把他的影影拉的老长老长,我现在还记得。为了我和阿珍将来的幸福生活,我愿意再努力一年,哪怕是顶着村里的闲言碎语。

    可惜,不是光有努力就一定能成事的,还得看老天愿不愿意成全。那年冬天,一个灿烂千阳的下午,弟弟来班级找我,说父亲出事了。

    父亲赶着车往县城拉粮食,中途马受了惊吓,一溜烟冲进路旁的深沟子里。父亲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他掉下去的时候撞上了一棵大树桩,把腰撞坏了。

    我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念书都没超过高中,一是他们不爱学习,二是家里也供不起那么多孩子上学。我母亲两年前患上了股骨头坏死,一直卧床不起,寻医问药借了不少外债。如今父亲也不能干农活了,这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思来想去,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读下去了。

    下定决定之后我想给阿珍写了一封信,说明一下家里的情况。这是分别之后的第一封信,在这之前,我们默契的谁都没联系对方。拿着笔的手久久无法下落,我找到父亲的烟匣子,给自己卷了一根烟,笨手笨脚的点着了,浓重的旱烟味儿呛的我鼻涕眼泪直流,我还是没能落下笔,没能写一个字。

    这就样,我接过了养家的重担。我脑子活络又不怕吃苦,先是包了村里百十亩土地小试牛刀,后来又觉得养殖更赚钱。跟亲朋好友东拼西凑借了点钱,去县城学了养殖技术后,我盖起了村里第一个养猪场。几年时间,我不仅把母亲看病留下的饥荒还清了,还把弟弟重新送回了学校。我始终觉得,知识才是武装自己最好的本钱。妹妹不想上学,我拖关系帮她在县里乳制品厂找了一份工作。

    这一年,我二十五岁,眼看一家人日子越过越好,在床上躺了七年的老母亲却没能抵过疾病的折磨,撒手人寰了。

    临走前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没能等到大儿子成家,抱上孙子,是她的遗憾,她觉得对不起我。我抱着母亲渐渐失去生气的身体失声疼哭。

    母亲的话让我想到了阿珍,想到我心里给阿珍的那个未兑现的承诺。自从阿珍考上大学,我们俩就再也没见过面,甚至连信件也没通过。

    作为一个男人,我承认我是有大男子主义情结的。从我决定不再高考那一刻起,我就清楚,我与阿珍再没有交集。可是在村长媳妇儿一个又一个给我介绍对象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阿珍。

    我终于鼓起勇气,找人辗转打听,才知道阿珍大学毕业之后去南京,在那里嫁了人。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很多人注定有缘相遇无分相守,我这么劝自己。

    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能干,给我介绍对象的人乌泱乌泱的往家里跑,撑到我这个年纪还不想成家,村里已经传出一些闲言碎语了。为了不让父亲继续遗憾,我从相亲队伍里选了一个贤惠,孝顺的女人结婚了。

    婚后我媳妇持家有度,孝顺父亲,像亲姐姐一样对待我的弟弟妹妹。转年我们有了一女,第三年又填一个儿子。夫妻和顺、儿女双全,把我父亲乐的每天合不拢嘴。

    两年以后我给自己谋了一个公安局的临时工作。98年省里出了新政策,我的临时工作被转成了正式编制。我们在镇上盖了三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一家人欢天喜地的搬进去。过上了让邻里乡亲羡慕的殷实生活。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年年末大雪纷飞的一天,我五岁的儿子突发急性脑膜炎,县城里的医生误诊,儿子最后也没能抢救过来。媳妇念子心切,大病了一场,我也差点一蹶不振,照镜子的时候,感觉自己一下了老了好几岁。

    接下来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妹妹下岗,弟弟也从钢厂辞职准备下海。我给弟弟出了一部分钱,让他拿去江浙做买卖。又帮妹妹出资在镇里建了个养鸡场,勉强算是支持下来了。

    我在公安局里一直踏实工作,任劳任怨。被我鞍前马后效忠的老领导在退休前推了我一把,于是不惑之年的我,也在单位熬了个一官半职,生活变得平淡下来。

    2015年,我们刚搬进楼房没多久,年近八十的老父在自己的卧室里寿终正寝了。弟弟妹妹都回来吊唁,算是喜丧,一家子也没有十分难过。倒是媳妇,早年间接连生了两个孩子,又在丧子时伤心过度。本就落下病根的她,老父亲的丧事一过,就一病不起。我带她去省城的医院检查,大夫说是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淋巴结了。媳妇应该早就感觉身体不舒服了,但她没有说。操劳一辈子的女人,隐忍已经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已经拉血尿血好几天的媳妇,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像我母亲去世时一样,我守在媳妇的床前嚎啕大哭,妹妹拉我起来说给嫂子换身新衣服,再等就穿不上了。

    我觉得很亏欠媳妇,倒是从来不缺吃穿用度,什么都捡好的给她买。只是,我和媳妇这些年感情平淡,我甚至都说不清到底有没有感情。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也吵过闹过,她觉得我心思没在她身上,说我对养的那些猪都比对她亲,后来连吵闹都免了。我知道不善言辞的媳妇心里是有我的,只是我对媳妇,好像更多的是亲情和感激。

    料理完媳妇的后事,我的生活彻底的变成一潭死水。五十几岁的我,一再拒绝别人给介绍的老伴,独自住在新房子里。我也会偶尔想起阿珍,幻想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女儿大学毕业后去杭州投奔了混得不赖的二叔,跟我说等我退休了就接我过去一块生活。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再不会有一丝波澜,然而,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前年春节一场同学聚会,彻底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

    我做梦也没想到,班长组织的同学聚会上,我见到了三十多年未曾蒙面的阿珍,视线相交的那一刻,我心潮澎湃。做了十几年领导的我,竟然那一刻不知道如何掩饰情绪。我跑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别那么失态。

    回到包房里时,同学们已经开始觥筹交错了。我们的座位被有心人安排在了一起,我偷偷拿余光看她,老是老了点,毕竟五十岁的人了,但眼角眉梢还是当年的那个她,而且眼前的这个人,褪去了青涩和稚气,更显得气质出众了。在我们这群人里,她还是那么耀眼。

    与我的情难自禁相比,她显得要从容的多。她主动和我邀杯,和我唠着家常,但我们都心照不宣不提当年的事,我明白,她只是礼貌的询问,很可能都不带感情。但回答她的每一句话还是让我心惊肉跳,我觉得自己可能得了心脏病。

    酒过三巡,同学们要求转战去KTV接着喝,我终于有机会单独接近她了。酒壮怂人胆,我竟然当着同学的面,嘤嘤的哭了起来,我的颓然打开了她坚硬冰上的一角,她终于肯和我说几句不见外的话了。她问我当年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不联系她,她告诉我她等了我五年,而当年她赌气我杳无音信,也从来没找我。对饮哭诉,说不尽的感慨。我记得我那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临别时,我们互要了电话号码,加了微信。她在聚会的第二天就和丈夫返回南京了。同学聚会之后,我的字典里再也没有平静两个字。我每天像着了魔一样想着她,如果不是镜子前头发斑白的样子,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十八岁。

    我想她,却不敢和她联系。她说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和一个孝顺的儿子,她事业有成光环加身。我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等待退休的半老头子,我始终配不上她。

    可是配不上又怎么样呢?五十多岁的我,再也不是那个意气用事,心高气傲的年纪,我怕什么呢?老天安排我们再次相遇,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先是在朋友圈活跃起来,我修身养性,一口气报了老年大学的好几门课程。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没用,这根本缓解不了我内心的焦灼。于是又把自己带回到二十年前的状态,抽不开身,我就搞投资。我要折腾起来,我不想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头子。女儿打电话,说很高兴我从她妈去世的阴影了走了出来。我嘴上无言以对,心中万马奔腾。

    想来想去我投资了家乡的合作社,第一年风调雨顺,年底回报就翻了一倍,我拿着赚回来的钱,心里却没有意料之中喜悦,我想把钱寄给她弥补她,她说她不缺钱。我不止一次的要求去看她,都被她拒绝了。她让我不要去,去了她也不会出来见我,她说她不能对不起家人。我很痛苦,年轻时的意气用事断送了我的幸福,如今年过半百的我什么都不想顾及了,却没人在原地等我,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悔恨几乎把我吞噬。

    为了寻找刺激我接着投资,今年我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但是这次连老天都不帮我,我陪的血本无归。

    我不和她联系了,不让她知道我的近况。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一潭死水的状态,不,比一潭死水更糟。我觉得自己这条漂泊无依的灵魂,可能再也找不到家了。

    我把家里能变现的都卖了,折腾之后,只剩下这套半新不旧的房子,也不值几个钱。我觉得愧对我的女儿。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整夜整夜不睡觉,留下时间来回忆我这一生,终于,我做了一个决定。

    就在刚才我们出去执行任务了,本来没我什么事,但我主动申请带队,我手底下那帮小伙子一个个都挺兴奋。归队时,我避开所有人,先一步回到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半小时,起身时我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发抖,我用这双抓过无数坏人的手整理了警服和警徽,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笑着笑着我就哭了。我重新确认了一下衣服兜里写给女儿的信,没错,还在里面静静的躺着。没有什么了,我回到桌子前坐好,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发抖的身体。

    我缓缓的举起了手枪,对准太阳穴,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朝自己开了一枪。“砰”的一声,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变轻了,终于不那么累了。几秒钟之后,我听见轰鸣的嘈杂声,一群人冲了进来,冲向倒在椅子上的那个我,接着我的视模糊不清,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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