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的时候,我还住在乡下,爸妈农忙的时候没空照顾我,常常会把我送去镇上的姑姑家做客,姑姑家很有钱,盖着三层楼的大房子,后面有一片大大的果园,房子比我们家宽敞明亮,茶几上一年四季总摆着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
但是姑姑脾气古怪,听说她身体有病,常年吃药,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常常把火发在姑父头上,她家盖房子的钱都是姑姑"抠门儿"省出来的,姑姑家的房子虽大,可是其他的配置都特别廉价,比如厕纸,比如毛巾,都是姑姑精挑细选的便宜货,家里除了供应不缺的水果可以稍微放开吃之外,其他的例如用电用水都要格外节俭,稍不留神就会被骂。
第一次被送到姑姑家的时候,我十岁,读小学五年级,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妈妈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我要听话,眼睛放亮堂点,一见到有活要干就主动帮忙,交代完这一切后,妈妈就匆匆忙忙赶回家翻地了。
我踏进门,姑父立马递给我一个大红苹果。
姑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嗑瓜子,我走过去喊姑姑,她看也不看我,闷哼一声:"来这玩可以,要听话,不然把你送回去。"
我吓得直哆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你干什么这么凶,别吓着孩子。"姑父站过来替我解围。
"吴天亮,这家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姑姑清了清嗓子,声音格外尖。
我立马走过去拿扫把,把沙发空里的瓜子壳扫的干干净净,姑姑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就得干活,我们家的饭不是白吃的,我睡午觉去了。不许吵我。"
姑父出去给人送橘子,姑姑在二楼睡觉,我便跳到了沙发上看电视,家里没了大人,我立马松懈下来,连坐姿都放松了些。
电视剧插播广告的时候,我觉得无聊便出去走走。
隔壁一个男孩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叫许嘉乐,上五年级,你呢?"
"我叫夏婉,也是五年级。这是我姑姑家,我来这里过暑假。"
从此以后,许嘉乐便成了姑姑家的常客,找我一起看电视,跳绳,有时候他还找我一起欣赏他收集的卡片,小浣熊干脆面里每包都有一张,他热衷于收集三国演义里的人物卡片,多次还问我有没有收集。
于是好几天我都陪他走街串巷去捡矿泉水瓶子,捡到一捆就拿去收破烂的地方卖,一毛钱一斤,大多时候我们都能卖个五毛钱,然后兴致勃勃跑去超市买干脆面,到最后就差一张诸葛亮的时候,我把姑父偷偷给我的零花钱也拿了出来,一口气买了十包干脆面,撕开了也顾不得吃,一张张找卡片,功夫不费有心人,终于在最后一包里找到了诸葛亮的卡片。
我也就是通过他才得以认识三国里的全部人物。
我们把干脆面全部吃完的时候,许嘉乐的妈妈喊他回家吃饭,肚子圆鼓鼓的我也念念不舍的回了家,那时候的我太需要一个玩伴了。
有一天吃过饭,我又像往常一样准备跑出去,姑姑"啪"的一声拍桌子站起来冲我吼"你作业写完了吗?"
我心虚的点点头,不敢与她对视。
"拿出来给我检查,说谎你就死定了。"姑姑满脸严厉。
我十分不情愿的去拿暑假作业递给她。
她用手指戳戳最后几页的空白处大声嚷嚷"这就是你写完的作业?今天不许出去玩,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冲我背上狠狠的打了一下。
恰好,许嘉乐站在了门口,我忍住泪水,对他说,"你先回去吧。"
许嘉乐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最后对我挤眉弄眼的说,"我去叫你姑父回来。"
"洗碗,扫地,今天哪儿也不许去,一个女孩子,天天和男孩混一块儿,没皮没脸的像什么样子。"姑姑骂累了就上了二楼。
我边扫地边哭,心里委屈极了,等我忙完,许嘉乐还是没有回来。
傍晚写完作业后,我蹑手蹑脚的跑了出去。
许嘉乐站在超市门口,拿着两只可爱多等我。
我咬一口香芋味的可爱多,似乎整个夏日都变得美妙。
"你还疼不疼?"许嘉乐问我。
"没事,不疼。"
"我中午是因为被我妈..."许嘉乐想解释。
"没事,不怪你。"我看着他,作出一个鬼脸。
"那你明天能来我家玩吗?我过生日,请你吃蛋糕。"
我点点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姑姑破例没有午睡,躺在沙发上纹丝不动,我鼓起勇气问她,她一声也不吭,只吩咐我去洗碗。我不情愿的抱着一摞碗碟去厨房,不小心脚下一滑,碗碟全部摔碎了,姑姑恨不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打我,我拿来扫把使劲的扫走碎片,心里想的全是:完了完了。
天黑的时候,我也没能出去见许嘉乐,姑父出差不在家,整个晚上家里都是静悄悄的,吃晚饭她也没有叫我。半夜我饿的实在受不了,出去客厅拿了一个苹果,恰好她出来上厕所,"啪嗒"一声,灯管全亮了,我像一个被现场抓获的小偷,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姑姑就那么看着我,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眼神,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冷笑一声:"等着吧,明天就通知你爸妈接你回去,少不了给你一顿揍。"
或许那时我已懂了尊严为何物,我把苹果放在了茶几上,用一种冷漠的语气去回应:"你尽管告状,反正我也没在怕的。"
说完我就进了房间,她的火药味似乎被我点着了,不停的用脚踹我的门,"你个死丫头,给我滚出来,你在谁家呢这么拽,你给我开门,揍死你个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还敢顶嘴?"
这阵骂声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我躲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第二天一早我就一个人坐车回去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回到家自然少不了一顿打,然后就是开学,升六年级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姑姑家,我们都对那个暑假发生的事闭口不提,只是逢年过节串门时,她过来,我还是规规矩矩的叫一声没有任何温度的姑姑,除此,再无其他。
很快,我从初一升到了初三,下学期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一张小纸条。
"姑姑病重,钱在抽屉,速坐车来镇上医院。"
一瞬间我慌了,放下书包抓着零钱出了门。
一路跑,眼泪一路狂飙。
我以为我够讨厌她了,可是这种讨厌在死亡面前不值得一提。
见到姑姑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和心电图,像一块失去水分的皱巴巴的海绵,毫无生气。
姑父眼泪巴巴,爸妈也红了眼眶。
姑姑眯着眼,手无力的举起,朝我挥手。
我走过去,握她的手,手指冰凉。嘴唇白的吓人。
"婉啊,...对不起。"她拨开呼吸机,艰难的说出这三个字。
我的眼泪止不住往外冒,姑父过来重新插好呼吸机,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在我僵在那里的时候,心电图机器叮叮的发出急促的声音,画面成了一条直线,姑姑的手重重的垂了下去。
那一刻,恐慌,无助,气短,晕眩,我所有的力气都丧失,被冲进来抢救的医生撞的东倒西歪。
等到她被确认死亡,姑父签了字,盖上白布被推走的时候我才蹲了下来,挤出一句为时已晚的没关系。
姑姑走后,我消沉了好久,我不停的责怪自己的不懂事,小心眼,尽管姑父一遍遍跟我说:别自责了,不是你的错,她之前一直吃药,脾气控制不住,打你还骂你,你别往心里去。
这只会让我更加自责而已,五年级的那个暑假里,我一直以为自己满腹委屈,却不曾想,欠了太多人一句对不起。
也包括,许嘉乐。
姑姑走后,每年我们都会把姑父叫来一起团年,姑父一个人在家一年比一年老的快,白头发钻了空子一根接一根的长。
有一年初三的时候,我们全家去姑父家做客,大房子里冷冷清清,眼尖的我发现许嘉乐他们的房子已经废弃很久了,门前长了许多杂草,快比人还高了。
姑父说:他们搬到了市区,住上了高档小区。
我跨过门槛进去,茶几还是在那个位置,茶几上的水果还是满满一大盆,这几年的橘子格外红。吃饭的小圆桌还在,只是案板上多了一张黑白照片,烛火在案板上随风摇曳。
我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五年级的那个暑假。
一跨进门就瞥见姑姑盘坐在沙发上,一粒一粒嗑着瓜子,我走近怯生生的喊她姑姑,她冲我浑身上下扫一眼,闷哼一声:"来了,就好好听话,否则送你回去!"
还真是怀念那时候她的牙尖嘴利啊。
尽管她对我从不算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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