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静静地坐在窗旁,好像在躲避清晨的阳光,空洞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谁拿了一把锉刀打磨,让往日滴溜转动的眸子失了神。
一只大花蚊子在其膝盖着陆,见她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心中窃喜,伸出尖细的喙贪婪地吸食血液。
不好喝。血液里流淌着太多的哀愁和不甘。蚊子撇了撇嘴,从窗户棱与墙壁的缝隙中飞走了。
然而外面的世界却并非这般冷寂,炮仗接连作响,狭窄的小胡同挤满了围观的人,院子里她大姑大婶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大家都恨不得借个那天上偶尔飘过的飞机,早早得把这姑娘嫁出去。
屋内,大红的喜字与这屋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第一眼看到这个喜字时,她就想把它撕掉,可是谁又能把命运撕了呢。
今天她就要结婚了,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闭上眼睛,期待做一场永久的梦。梦中只有他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白荷。
(二)
1983年夏,豫北某小村庄沉浸在小麦丰收的喜悦中。颗颗麦穗在农民眼中宛若金子般光芒四射,闪闪发亮。
白家庄村东头的田地中,白满仓弯腰一粒一粒地捡拾割麦时掉落的碎麦粒。正午的日头毫不吝啬地将强烈的阳光刺入这农人皮肤。黑黝的脸上是滚滚江河,豆大的汗珠渗入黄土。黄土还是这黄土,祖祖辈辈守的土。白满仓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糙了色儿的手巾,一把抹去窜出来许久的汗珠,埋头继续命运的劳作。
“爹,你看我拿的啥?”一声清脆的呼喊仿佛夏日的微风,沁人心脾的清凉。只见大女儿白荷举着一张大红纸飞快地跑来。
白满仓抬头看见闺女后原有的疲惫一扫而光。“闺女,你知道爹不识字,快念念上头写了啥?"
“这是大学通知书,"白荷开心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也不怕麦茬扎到脚踝,“爹,你高兴不?”
白满仓一怔,张开的嘴唇不停颤抖,这何止是高兴啊,简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啦。可是没多大会儿,三五条皱纹慢慢爬上额头,眼中有什么在渐渐熄灭,就仿佛前年大旱时坐在地头上那样,呆呆的。
(三)
村南头有座学堂,抑扬顿挫地读书声,摇头晃脑的孩童,曾点燃多少种田人心中的希望。学堂西侧有座独院, 院中有个窄木门朝向北方,红砖瓦房内,一座简易柜台正对着院内的窄门。柜台东侧的墙角垂直向摆着两条旧长椅。层层涂上的红漆终究敌不过岁月剥蚀,快快掉落下来,像癜风症白斑失控的样子。
负责看病的男子叫白永慕,永慕从医有十余年之久,看病抓药一人承包。有时病人拿不出足够的钱来就用粮食抵,永慕也未曾挑剔。甚至时常对穷人免费医治,深得当地人赞扬。
白满仓夫妇在经过多天考虑后还是不忍心让有文化的女儿在种一辈子地,可是家里仅有些许够家人吃的粮食,又何来钱供她去读大学。于是打算让其向白永慕学医,掌握一门本事也可多条出路。
绕过一条长满狗尾巴草的小土路,白荷来到了药铺的屋门前。近些日子,老天爷突然变温柔了,往日炽热暂时消失,药铺病人较往日少了许多。
白永慕打开药铺上的小抽屉取出一味白术,正准备去拿秤称称几斤几两的间隙,突然看到门口伫立了一位姑娘,两条麻花辫子垂在肩上,嘟着的小嘴如红辣椒染过似的,热烈澎湃,引人注目。
“先生好,我叫白荷,爹让我来您这帮忙呢..."白荷往日灵动的眼睛也不滴溜着转了,两只手搓着衣角说道。
“快进来吧。”白永慕一脸笑容地说。
白荷听着温柔的嗓音,悄悄抬起头来,此时,白永慕已转过身去,继续给后街王婶抓药了。只留给白荷一张棱廓分明的侧脸。
(四)
白荷折叠了一下抹布,接着擦右边的三排药匣子,不时地瞥一下这中年男子,永慕较她爹小七八岁,但或许是职业影响的缘故,白永慕并非像她爹那样胡子拉碴,眼皮下垂组成直角三角形,脖子上成日搭着条洗不净灰尘而变了色儿的白手巾,胳膊黑得像房梁上的木头。
白永慕有着通往县城的公路一样直的鼻梁,脸型很齐整,笑起来带动眼角淡淡的鱼尾纹,总之在白荷看来就如同电影里面的男演员那么好看。
其实白永慕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媳妇也勤劳能干,特别是喊他吃饭那大嗓门能让左邻右舍都听见。这媳妇叫芳子,她呀,一心投到柴米油盐的置办,认为把全家喂饱和多生几个娃就是神赐的天职了。
“小荷,累了就歇会儿,等会我教你配药。”白永慕的嗓音如一阵暖风,在这飘雪的寒冬里浮动,在谁的心上蹿涌。
白荷微微一怔,两颊发红,不知道满心喜悦由何而生。自从初次一见,一只无头苍蝇就飞到了白荷的心里,扑腾乱撞,七上八下。
面对这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中的姑娘,白永慕起初不以为然,可是如今却为何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是否是因为看了她那红彤彤的脸蛋,是否是抓药时不小心触碰到的指尖,还是因为她那两条粗粗的大麻花辫子,把夏天晃成了冬天,晃得自己想起她就会心神不定。
(五)
虽然行医多年,但近几日他却神情恍惚,为病人诊脉时也总是心不在焉。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
白满仓家门口的胡同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缝隙,这是婚车来接白荷哩。高高的三马车停在南院墙边,她娘家人顿时都倍感风光。车子缓缓开出胡同,白荷仿佛看到路东头有个人影,像棵葱郁的大树稳稳站着。
可能是沙砾硌得生疼,有什么从干枯多日的眼眸随着车的颠簸点点掉落。
就在一个多月前,白荷她娘晚上到饭点后等了两个钟头都不见闺女回来,之前也时不时地有晚归的情况,但是最近却越发频繁,今天尤其地晚。
白荷的娘急匆匆地赶到药铺,却见药铺的正门并非像白日那样大敞开着,门已被关上,这火热的伏天关着门,想必应该没有看病的人了吧,那白荷不更应该早些回家了么,为何。
“荷啊,咋还不回家呢?”娘边喊着她的名字,边从白永慕家虚掩着的后门进入,推了俩下都没有推开,堂屋门从里面挂上了,白荷娘发觉不妙,更急切地拍打门。
门开了,露出了白永慕的脸,白荷娘猛地冲进屋内,“啪!”的一巴掌打到了白荷羞红的脸上,白荷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坐在了云雨后的满屋狼藉中间,放声大哭。
(六)
“你这是弄啥,快进屋去......”婆婆大嚷道。“哎呦,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个倒霉货......"
白荷已经不止一次地衣衫不整半裸着身体在院子里乱跑了,第一次发疯时赶巧让丈夫的二婶看见,幸亏二婶是个知趣的人,并没和其他爱咋舌的婆娘们提个只字片语,自此以后,夫家人只得把她关在家里了,另外三五天地去白荷娘家嚷嚷退婚。
之前婆婆随同媒人一起去她家时,还是个腼腆水灵的大姑娘,却不知为何娶到家门不到半月,竟突然发起疯来,大白天的净做些傻事,许是家族遗传的疯病之前没有打探出来吧。
时间如流水,但是对白荷来说却不是这样的,嫁过来后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起初的大喊大叫,到后来动手动脚打人扔东西,丈夫的耐心一点一点 被磨光了。不过幸亏白荷的丈夫不算是脾气暴躁的人,否则这么闹腾早就将她打个半死了。
一个月后,两家终于协商好了退婚,彩礼如数奉还。白荷的爹娘不敢相信从小看着长大的闺女,才出嫁了短短半个月,整个人都疯了,直到二位来婆家看她。
那个头发凌乱脏兮兮的,一双黑布鞋都穿反了的人竟然是自己水灵灵的闺女。更让人意外的事,爹娘呼唤了一下白荷的名字,她却一声惊恐的惨叫,撒开脚丫子跑进里屋,钻到了床底下。
(七)回家不到半日,满嘴疯言疯语·东冲西撞的白荷就把爹娘吓得目瞪口呆,白荷的母亲看到女儿这般景象,心里真是又急又悔,倘若当初没有强行把闺女嫁出去多好,孩子至少也不会变成现在的精神病啊。可是,那样又能拖多久,那样又会有多好的结果?
都是命啊,白荷娘连连叹息。
如今女儿这疯疯傻傻的样子,即使嫁不出去,老两口尚可养她些时日,但以后可怎么办,总不能赖着其他的妹妹们吧。家里的大闺女遭此劫难,白荷娘感觉半边天都不再亮了,老天爷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啊。
可是白荷爹娘万万没想到,这玩笑是女儿自己给他们开的。
不久后 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白荷撬开了房间的后窗,踩着老老奶奶当年用的太师椅,轻盈地翻过窗台,扬长而去。
脚后跟落地时被小砖块硌得生疼,但是心里兴奋得简直快要飞起来了。
(八)
原来,自从俩人偷情败露后,白永慕老婆的老婆就和他整日吵架,动不动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起初几次白永慕还心怀愧疚的低头认错,可是后来折腾的次数多了就索性不再理她,任其撒泼。可是谁也没想到,芳子竟一时没想开,三尺白绫一挂,就那么没了。
白荷来到这男人家里,两人过起了自以为的幸福生活。两天后看到的人告知其父母,本来因寻找她而焦急的内心瞬间火冒三丈,父母叫上所有的族人在第二天正午来到了白永慕家。
“荷啊,这么多年你都是我们眼中的好闺女,犯一次错不要紧,赶紧跟婶们回家好好的。”从小就疼白荷的婶劝道。
你们回去吧,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想和他好,我是不会走的,白荷说。
父亲从进到这院子里就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但是白荷可以感觉到爬满皱纹的额头上布满了愤怒和忍耐。
后面的堂兄弟们一个个冲上前来和白永慕开始争吵,白荷不想离开他,但白荷也不想与亲人对峙,于是她拉起白永慕的手想往屋里去,白永慕却说“你快进去吧,我在外面应付,放心吧,”
白荷趁乱迅速地跑进屋里,搭上了门闩。外面的世界好像被隔离了,但是并没有。
伴随着心脏砰砰跳动,她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声,大娘的谩骂声,兄弟们砸东西的声音......白荷抓着门闩,想拉开又不想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终于,父亲一句话终止了这场争斗,荷啊,既然今天你不想回家,那就永远别回了。
(九)
与族人闹翻,与父母恩断义绝,白荷现今只有这个男人可以依靠了,幸好命运并没有再次变脸,一年以后,白荷为白永慕诞下了一名男婴,孩子粉嫩嫩的脸蛋,仿佛将所有过往的坎坷都掩盖了。白荷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白荷出一趟门买东西的功夫,白永慕的两个已成家的大儿子潜入里屋。抱起熟睡中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卖给了某个不知地址的外乡人。这一天,孩子五个月整。
哭闹无济于事,在那个通讯还不发达的年代,怎样都找不回失散的孩子了。白永慕出于因前妻之死对孩子的愧疚,也劝白荷尽快忘掉这件事。
白荷第一次体会到没有家人支持莫大的无助,第一次发现或许眼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她,但是谁又能让时光倒流呢。
三年以后,一个女孩出世,白荷寸步不离地跟着,看着女儿跑来跑去开心地玩耍,白荷仿佛看到年幼时的自己,看到幽暗的人生隧道尽头漏出的一丝光亮。
但是白荷所有的希望都在女儿五岁那年被一场呼啸而过的长途大货车带走,一去不复返。
死了第二个孩子后,白荷就时常呆呆的坐在窗前,有时候一天都不会说一个字,有时候又会不停地念叨所有失去的那些人,“阿宝,妞妞,爹,娘,三妹......”
现在的白荷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眼波流转,不i施粉黛便有千娇百媚的黄花大姑娘了,她真的成了一个目光呆滞,神思游离的妇人,不知灵魂为何物。
(十)
又是一年除夕夜,万家灯火与飘飞的大雪交相呼应。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荷静静的看着自己第三个孩子,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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