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槐花香

大山里的雨是最有风致的。无论是万条丝线的小雨，还是珍珠落玉盘的大雨都伴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雾气在天空中徘徊，凝结成了各种奇怪的模样；雾气在山腰里弥漫，掩盖着大山里住着的精灵；雾气在树林中飘荡，洗净了黄皮子身上的污泥。雾气浓重，看不清也摸不透，影影绰绰，像是有什么妖怪在兴风作浪。

这是一个两座大山夹着的小山村，小到东家放个屁，西家就知道他晚上吃的是什么。但是郭瘸子打村长这件事，却像这雨中的雾气一般让人看不明白。

但槐花娘知道，这事情因她而起。

槐花娘大脸盘，高个子，算不上俏丽但也窈窕可人。最关键的是能生养，不到三十五岁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三个孩子就是等着吃饭的三张嘴。而能挣工分的只有槐花娘两口子，队里分给的粮食从来就不够吃。

那个时候各家的情况都一样，最好的饭是玉米糊糊里煮几块萝卜瓣，大部分情况是啃树皮和吃野菜。后来人们也吃高粱皮、玉米顶、红薯蔓，但是人没有猪的肠胃，这些东西吃多了拉不出来，槐花爹就是这样被活活憋死的。

槐花爹死了，留下了槐花娘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儿子。怎么办？总不能饿死吧！能怎么办？也不要讲什么守节三年的屁话了，槐花娘想着找一个能养活他们娘儿四个的男人。但是找一个合适的，那能那么容易呢！

经过仔细的考量，槐花娘感觉郭瘸子人还可以。虽然有点瘸，但老实，会干农活，力气还特别的大，一只手就能将打谷场的石轱辘给立起来，如果是要举起槐花娘的话，估计也就是两根手指头的事。槐花娘觉得郭瘸子就是天上下凡的大力士。最关键的是槐花娘感觉郭瘸子对自己也有这个意思。

郭瘸子是一队的队长，每次分配任务的时候都会将槐花娘的任务和自己的任务分到一起，而且大多数的情况都是郭瘸子帮着槐花娘完成的，槐花娘感觉有了郭瘸子，心就踏实了，仿佛自己身后有了一座大山。

但是郭瘸子有一个让槐花娘接受不了的缺点，那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和槐花娘在一起的时候，一天说不够三个字。一天傍晚下工了，郭瘸子将半袋子豆面塞到槐花娘的怀里，只说了两个字“给你。”

看着郭瘸子笨拙的样子，槐花娘不由的想起了槐花爹。槐花爹长的高高大大，在村子里算是一个戳姑娘眼睛的俊后生了。槐花爹高中毕业，不仅能识文断字，而且还经常给槐花娘制造一些小浪漫。记得有一次也是下工的时候，槐花爹不知什么时候编了个花环，从背后偷偷的给她带在了头上，羞得槐花娘赶紧摘了下来，但槐花爹却执意给她戴上，还说她戴上这个花环就成了仙女，浑身带着仙气儿。那些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有槐花爹在，槐花娘感觉每天都生活在蜜里一般。

夜幕降临了，星星眨着眼睛，说着悄悄话，像是在窥探槐花娘的秘密。槐花娘抱着半袋子豆面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悲伤而激动。她哭了，压住嗓子默默的哭，偶尔漏出一两声低泣，像是夜猫子在叫。

第二天晚上开思想大会的时候，村长说，有人举报槐花娘偷了村里的粮食，这是极端的个人主义，是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应当深刻反省，认真批判，并让大家讨论发言。

粮食，豆面？偷的？槐花娘偷偷的看了一眼郭瘸子。郭瘸子急的抓耳挠腮，涨红了脸冲她直摇头。她相信郭瘸子，更相信自己的眼力。槐花娘明白一定是有人盯上了自己，是谁呢？不知道，或许也是和郭瘸子一样的光棍汉吧！槐花娘想不明白，也来不及细想。她首先要保证的是不能让郭瘸子和这件事情扯上关系。

本来计划跟往常一样打瞌睡的村民们听了村长的叙述都有些激动。“偷粮食最可恶，把粮食还回来分给大伙。”“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谁容易？你说谁容易？”“不一定是偷来的粮食，说不定是哪个相好的给的。”“寡妇就是好，还有人送粮食。”“你个臭娘们，你是盼着老子死，是吧！”“你死了才好呢！”

村长就是村长，听到村民们跑题了，当机立断的大喝一声，大队部的窑洞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郭瘸子，你是队长，你说说。”

“家…是我…粮食………”郭瘸子语无伦次的说。

“是我…偷的！”槐花娘打断郭瘸子的话，主动站起来回答。她知道，就凭郭瘸子那张比驴还笨的嘴，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我这就回家把粮食拿来。”

也没等村长答应，槐花娘推开众人跑回了家，边跑边哭，要是槐花爹在的话，看谁敢说这些不着四六的话。

槐花爹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平日里不仅帮着村民们写信，教娃娃们识字读书，而且还掌握着村里的账本，记录着每个村民的工分和发放的口粮，就连村长的报告都是槐花爹给起草的。那个时候，槐花娘的周围都是女人们赞叹的声音。

槐花娘回到家里，打开锁，拿出那半袋子豆面。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来。她挨到炕沿，看着三个熟睡中的孩子，看着他们发黄发黑的脸庞，眼泪再一次的流了下来。

槐花娘再次回到大队部的时候，人们议论的话题已经变成了计划生育。村长说：“凡是超生的村民要限期缴纳罚款。”“交个毛，谁有钱。”“没钱你还生。”“不生怎么办，晚上又没啥事。”“哈哈哈……”大家一通哄笑。

“槐花娘该交罚款了！”见槐花娘进来村长说。“啊！”槐花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能生养是好事，三个儿子算你厉害，但是，也要符合国家政策嘛。”村长拍着桌子无比气愤的说。

村长的话，让槐花娘闻到了一股子醋意。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从有了二蛋子，村长媳妇就再没也没有生养过。在这个劳动力就是实力的小山村里，村长的未来是暗淡的，而槐花娘的日子却是光芒万丈的。

批斗了一个月，看村民们也没了兴致，村长宣布，针对槐花娘的思想教育暂告一个段落。槐花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郭瘸子再给槐花娘送东西都是在半夜。他沿着墙根，东张西望，像一只受惊了的野猫。到了槐花娘的门口时，也不叫喊，只是敲两下门板，压着嗓子说:"给你。"放下东西就走了。

有时候槐花娘也想，自己欠郭瘸子的太多了，干脆嫁给他算了。但是，每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的面前就会出现槐花爹的影子。

饥饿还在蔓延，村子里死人的事情越来越多。郭瘸子送来的吃的越来越少，槐花娘只好安置好三个儿子到外面找吃的。她走啊走，已经走出二十多里地了，看到的全是被剥了皮的树和挖过野菜后留下的土坑，就连耗子都不见了踪影。槐花娘实在是走不动了，她感觉自己就要饿死在这荒郊野外了。

突然，她看见一个啃了半截的红萝卜，激动的差点掉下了眼泪。槐花娘扑了过去，和着上面的泥土一起吞了下去。啃完了还在周围不停的寻找，她感觉这周围一定还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在等着她。但是她错了，等着她的是吃她的东西。

正当槐花娘猫着腰在地上仔细搜寻的时候，村长从背后跳出来把她推到，摁在了身下……

村长满意的走了，槐花娘仰面躺在地上。山雨又来了，比玉米粒还大的雨滴从天上冲下来，径直地砸在槐花娘的身上，“啪啪”的叫嚷着，像是地狱的小鬼，又像是槐花爹的眼泪。

她感觉自己对不起槐花爹。死，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件不需要一丁点犹豫的事情了，但是她能死吗?

当晚，村长给槐花娘送来了半袋子白面，那个时候白面可是稀罕物件，是用来应付上级检查的。但是槐花娘不稀罕。

没过多久，槐花娘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本想把孩子处理掉，但转念一想，她要报复，报复那个人面兽心的村长，等孩子出生了，只让他看，不叫他爹，慢慢的气他，气他半辈子，气死他。

她来队里请假，郭瘸子才知道这件事，当晚就把村长给打了。郭瘸子一手掐住村长的脖子，一拳打在村长的命根子上。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掂上那半袋子白面。从此，村长就变成了太监，哼哼呀呀的说不出话来，胡子也掉没了。

半夜的时候，郭瘸子将半袋子白面交给了槐花娘。并告诉她这是自己在外面买的。槐花娘笑了，她笑郭瘸子真笨，说瞎话都不会，明明装白面的口袋子上还写着"公社特供"的字样，还说是自己买的。

摸着儿子的脑袋槐花娘慢慢的想通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计较了！人要往前看。自己身边的这三个小子就是自己的希望，也是槐花爹的希望。

槐花娘动手蒸了两笼又大又白的馒头，馋的三个小子像狼一样嗷嗷的叫。一人一个吃完了，孩子们意犹未尽，舔着手指头还想吃，槐花娘命令他们上炕睡觉。

夜深了，月光像一个调皮的兔子跳到了槐花娘的被子上，槐花娘伸手去抓却一无所获。她慢慢的摊开手掌，月光却又跳到了她的手心里。槐花娘笑了，她感觉手心里的不是月光而是槐花爹，他还是那么可爱，那么爱笑。孩子们香甜的睡着了，槐花娘也香甜的睡着了。

但是，让槐花娘没想到的是，三个孩子半夜起来到厨房里偷吃，等她发现的时候，两笼馒头没了，三个孩子也没了。

槐花娘疯了，披头散发游走在小山村的石头路上，逢人就说:"槐花爹回来了。"吓得村里人像见了鬼似的四处逃窜。

再后来，郭瘸子将槐花娘接到了自己家里，细心的照看着。第二年的四月，槐花娘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天槐花娘没有像平日里那样疯疯癫癫的，只是指着树上的槐花一直重复着:"槐花好，槐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