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失忆半年了。我的生活每天靠记事卡片来维持。
这是一种规律的人生,象复印机一样,每天如此(是每天如此吗)。我不知道我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想不起来了。
早上醒来,我掏出第一张卡片:刷牙洗脸,然后吃早餐。刷了牙洗了脸,坐在餐桌旁,烤好面包片,抹上黄油,再做一杯咖啡。我现在喜欢喝浓咖啡,尽管医生并不建议我喝浓咖啡。也许我以前就喜欢喝浓咖啡,但也许相反。谁管它。
第二张卡片:给门前的花浇水。我养了12盆花,都长得很好,有的开花了,有的没有,但没开的总会开的。我在每一盆花上都挂了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它们的名字。给花浇水是一件愉快的事儿,你仿佛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看来它们不只在晚间生长,白天也长。
第三张卡片是提示我读书的,最近我在看的是一本小说,叫《天堂之火》,这是一个英国女作家的书,她写了一个男孩子的成长史,这个男孩子是亚里斯多德的弟子,他12岁就在生平第一次决斗中砍下了对手的头颅。我每天上午可以阅读20页,但第二天我就把这20页的内容全都忘掉了,为此我每天结束阅读时都要用铅笔写下一句话,概括这20页的内容,昨天我写的是“他十六岁成为摄政王,代理国王管理马其顿”。你知道,阅读是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事。有时候我放下书,会想到我失忆前究竟是谁?是一个大人物吗?是一个政要或者一个成功的商人或者一个谨慎的事务官(我的一些生活用品,比如餐具,相当精美,应该很值钱)?或者,只是一个靠领救济维生的潦倒之徒(当然不是)?不知道。从现在的情形看,我的日子还过得去,不缺钱花,我的银行户头里有一大串数字。
阅读结束就已经差不多中午了,我从口袋里掏出第四张卡片,它告诉我应该到哪里去吃午饭,从我家出来往左边走150米有一家餐厅,做的是土耳其菜,这些中东厨子做的烤茄子很好吃,还有酸奶;从我家出来往右边走180米是一家墨西哥餐厅,那里有很好的龙舌兰酒和美味的烤乳猪,当然还有莫名其妙的恶心菜式,比如猪屎豆汤和炸蝗虫,那些大胡子厨子也会像中国人一样把邪恶的蛇做成菜。
我那天去吃的是土耳其餐厅,他们给我弄了一盘子糊糊,里面拌着牛肉粒,吃着还行。
我回家。我回家要靠第五张卡片指引,因为餐厅的人都认识我,所以他们通常会远远一指我家的位置。他们一本正经的热心表情之后肯定都在可怜我或者嘲笑我,不过这些念头一闪就不见了。我回到家,感到困了。我有午睡的习惯,会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半。午睡是不需要写在卡片上的,沉重的眼皮会自动提醒我。
我入睡很快。我听着墙上那架钟表的滴答声,通常在听到第六声和第七声时,我就睡着了。
闹钟三点半准时把我叫醒,那是模拟布谷鸟的连串啼鸣,如果此时我恰好在做一个简短的梦,这铃声听起来就象藏着另一只发情的动物。我看第六张卡片,是海边慢跑。我慢条斯理地换上运动装,去海边跑步。
我跑到海湾边,海湾里停着白花花的数不清的帆船和快艇,一位老太太和她的一只白猫坐在一条长椅上,我跟她打了个招呼,虽然我并不认识她,但她也许认得我。
当我跑回来时,看到她跟一个女的在说话,那女的显得很高兴,看来她们在聊愉快的事情。
我的第七张卡片记录的是我的晚饭,如果我中午去的是土耳其餐厅,晚饭就应该去墨西哥餐厅。我最喜欢的电视节目记在第八张卡片上,我喜欢的节目有三个,分别是:晚上8点半的时事评点、十点的财经深谈和十一点半的晚间脱口秀,那个秃顶男人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把人逗得格格直笑。
我的生活都写在这八张卡片上,我原来还有一张卡片记着我的几个朋友,后来他们不再打电话来了,我就把这卡片丢掉了。
其实,即使是失忆者的生活,也还是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打破平静。比如晚上你正在看时事评点时,却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男的,让我明天九点钟去趟金融中心,说有一笔钱需要我签收到帐户里。我问是什么钱,他说是我以前投资的红利。我把这件事记在一张新卡片上,这张卡片是白色的,临时性事务我用白色卡片。那八张卡片我用的是蓝色的。
第二天8点15分,我觉得该去金融中心了,今天看来不能给门前的花浇水了。我打开衣橱,从三套做工都很考究的西装里挑了一套白色的。我虽然失忆了,但还是个体面人。
在金融中心的签收事宜非常顺利,这是一笔不小的钱。为我办理签收手续的是一个小伙子,干净整洁。我们道别后我上了电梯,电梯从37层下行,到18层时,上来一个跟我穿一模一样白色西装的人,我们彼此看了看,都为对方的衣服笑了一下。我们并没有说话,他跟我年龄相仿,看样子是一个性格沉稳的人。
我们走出金融中心大厦,那个跟我穿一样白西装的人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走向相反的方向,我想到街口叫一辆出租车回家。我看了下手表:正好10点。
这个时候,有个人搂住了我的肩膀,我以为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就朝他笑了一下。他把我带到街角,我觉得心脏那里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不由倒在地上,我意识到我要死了,尖锐的疼痛使我的记忆清晰起来:我的12盆美丽的花儿还没有浇水,我银行里还有那么多钱没有花掉!我忽然说了一句:你们终于找到我了。
我睁着眼。但是我死了。
2.
4月1日早上醒来,琼斯太太发现自己失忆了。
这一天是愚人节,但她断定这决不是一个玩笑。
琼斯太太不认识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却都认识她,跟她打招呼。“有谁会跟自己的记忆开玩笑呢?”她颓唐地自语。
早上睁开眼睛,她就觉得不对劲儿,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她在那张宽大的铺着雪白被单的床上想了十分钟,想不起自己是谁。
她去看医生,医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她:太太,你得了失忆症。
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医生,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值得信赖。
“就是说,你只记得当天的事,一觉醒来,一切都是新的。”他的目光中充满对自己判断的自信和对患者的无限同情(但又爱莫能助)。
琼斯太太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医院。
回到家后,她坐在摇椅里,等待阳光一步步从阳台转到室内。阳光到了哪里,她的眼睛就跟到那里。
墙上有一帧放大的照片,她和一个戴圆形眼镜的老头子在照片里朝着摇椅上的她笑。她想那老头子应该是她丈夫了。房间里看不到他的真人,那他应该是已经死了。
一只白色的猫一直蹲在脚边,拿蓝色的眼珠不时看着她。这是她养的猫,但她忘了它的名字。她重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叮叮”。
电话铃响了,她接起来,是一个男的:姨妈,我跟那帮人闹掰了,明天就去金融中心18层跟他们谈判分手,您可以在反对海湾建油站的请愿表上签名了。说完,电话就匆匆挂断了。
琼斯太太皱起了眉头,这都是怎么回事?她来到阳台上看看正开得繁茂的粉红蔷薇,摸了摸土,还是湿润的,她想昨天应该刚浇过水,于是把手里的水壶放下了。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到外面走走、坐坐。“麻烦终究是我自己的,他们还是他们。”如果她并不是特别想念以前的自己,那仅有一天记忆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走出家门,沿着阳光走。“叮叮”跟着她,显得满腹狐疑。她走到那个小小海湾的拐角处,在一处长椅上坐下来,看着泊在蓝色海水里的白色帆船和游艇。一只海鸥停在一条帆船的桅杆顶端,象一个孤独的逗号。
有个男人在进行下午的海边慢跑,他朝琼斯太太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琼斯太太回了一声,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人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女人先爱抚了叮叮,说“真是一只可爱的猫”,琼斯向她报以微笑。
真难得,以前你见我从来不笑,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那女人说,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哦,那件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琼斯太太微皱起眉头:哪件事?
哦,你又忘了。PP公司想在海湾里建一座油站,专门给这些游艇加油。居民们产生了分歧,富人区同意建,因为这样他们就不用再跑出几十公里去给游艇加油了,穷人们都反对,这事儿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带来空气和海水的污染。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们一直在征集反对者签名,现在就差你的签名了。为了这事儿,我都找了你不下十次了。女人翻了翻白眼珠。
琼斯太太努力想了想,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不愿意签名。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女人:之前我为什么不愿意签名呢?
他们说你有一个远房侄子住在富人区,他给你打了电话要求你不要签名。可是你看,你住在穷人区,你那个远房侄子从来没到这里看过你,到这个事儿上才跟你打电话,记起了你这个远房大婶。
哦。琼斯太太陷入了深思,她说,你让我想一想。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现在就签名吧,我反对在海湾里建加油站。
女人如释重负地感谢她。琼斯太太就在她拿出来的文件上签了字。女人热情地拥抱了她,走了。
琼斯太太把白猫抱在怀里,喃喃说道,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原来的自己也没那么重要。“你叫什么名字?我要给你取一个新名字”。
那天她早早就上床睡下了,她躺在宽大的白色被单里,回想了一天发生的事儿,发现确实没有什么明天非要记住的事情。于是她又把记事卡片放回到床头(记事卡片是医生教她的)。
她呼唤了一声,“查理”(这是它的新名字)就托地跳上了床。雪白的猫隐没在雪白的被单中了。
她在朦胧中无法判断家里的电话是否响过,她翻了个身,放松地睡着了。
3.
健一站在金融中心摩天大楼的阴影里,痛苦地咬紧了下嘴唇。
他的怀里藏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枪。现在,他听到枪在与他的心脏一起跳动。他把握在手心里已经被汗水洇湿的纸片重新展开:明天上午10点,到金融中心杀一个穿白西装的人。
但是现在,从金融中心摩天大楼里同时走出来两个穿白西装的人。他要杀的是哪一个?两个穿白西装的人向两个方向走去,很快就会融入并消失在匆匆的人流中。
“昨晚应该再多写些信息在上面。”但后悔没有用,他要马上做出判断,干掉其中一个穿白西装的。
健一原来有很好的记性,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杀什么人,是不能留下字证的,只能跟雇主见面时看资料听介绍,用眼睛和脑子记住尽量多的信息。他是最高级别的杀手,从不会腋下夹着一包资料勿勿返回住处研究制订暗杀计划。他的工作方法是:我要在某时某地干掉某人。健一凭这个简单直接的工作方法成了顶尖的杀手。
但在一年前,他发现自己开始忘记一些重要事情。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他得的是渐进性失忆症,也就是说,他将逐渐忘记过去,直到全部。医生给了他一些卡片,“重要的事情,记下来。”
四个月之前,他接了一单活。在一座败落房屋的房顶上,他等了一天一夜。天刚破晓,他觉得他跟这房子已经成为一体了,这正是他要的感觉。
空寂的街道上驰来一辆车,前后各有一辆卫车。他把枪对准了中间车里后排那个孤独的侧影。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他只迷茫了两秒钟,接着按惯性扣动了扳机。他听到子弹射穿防弹玻璃后准确钻入目标头骨的声音,然后他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已经是12小时之后,暗杀现场仍有人在警戒,但没有人来搜查他藏身的地方,辛勤的蜘蛛用重重叠叠的蛛网遮掩了他潜入的通道。
回到住处时,约定的佣金已经打入账户。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走到阳光下,为多伦索教堂修剪花草。当他不杀人时,是教堂的园艺工人。他热爱这工作,在明媚的阳光下打理美好的花朵,整个人都灿烂起来。
有人挡住了他的阳光,是位刚刚做完祈祷的男子。男子说,明天上午十点,到金融中心大厦干掉从东门里走出的一个穿白西装的人,他戴眼镜,下巴上有胡子。说完,他把一张照片拿给健一看。
健一看了照片七秒钟,牢牢记住了那张脸。
晚上,健一发现关于那男人的信息在一丝一丝减少,他几乎已经忘了目标长什么样子,他赶紧找到医生给他的卡片,迅速写下了他所能记得的惟一一句话:明天上午10点,到金融中心杀一个穿白西装的人。
他伤心地想: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做杀手了。
现在,金融中心前的健一已经不能再犹豫,“妈的,两个都干掉。”
他迅速接近其中一个白西装男人,白西装扭头看了他一眼,眼光中满是微笑。健一不由分说像朋友那样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带到街边的角落里,从怀里扣动了扳机,白西装白净温和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然后软软倒下了。他咕哝了一句:你们终于找到我了。健一放下心来:没有杀错人。
健一回到教堂,那男人已经在等他了。“你杀错了人。”
健一说:不可能。那人又拿出那张照片来,“我们要你杀的是他。”
健一又看了照片七秒钟,眼镜,胡子。“那就不妨再杀一个。”他笑了,并在男人倒下之前扶住了他,象扶着一个醉酒的朋友。
他把男人埋在了教堂后面的树林边,又在上面种上了一大丛紫丁香。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有一则新闻:因贪腐问题而出逃的前塞比亚斯总理乌吉多,被人暗杀于本市金融中心门前。乌吉多两年前出逃后一直不知所踪,曾有传闻他做了面部易容手术后隐居在不为人知之处。经过牙模比对,警方认定死者确系乌吉多,DNA鉴定结果则需一周后才能得出。
健一嘟哝道:他真可怜,不过也算罪有应得。
从那以后,多伦索教堂获得了一位尽职尽责的园丁,其园艺饱受赞誉,经常有虔诚的祈祷者在开得富丽堂皇的紫丁香前一坐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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