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站在宿舍楼下拱门洞的墙边,双手拎着的黑色手缝布袋垂挂在身前。齐耳的黑色短发顺服的贴在头上,久在阳光下暴晒的皮肤呈现出一片檀木色,她微微出汗的额头上反射着从门洞处射进的阳光,很是明亮。淡粉色的毛衫和她的肤色极不相衬,一件洗得发白的黑布衣裳挂在身上,黑裤子的裤脚有些磨损,散落出来的线头随意搭在脚面的白袜子上。每当有学生从她身边经过,母亲就后退一步,眼神闪烁并报以微笑,看起来格外卑微,好像是自己挡了孩子们的路。我从宿舍楼大门出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后退,向着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孩颔首。
那一年我17岁,正读高一,母亲40岁,还没有白发,第一次来我就读的学校看我。她不知道我住哪个宿舍,只是依照父亲的指示站在那里等我,如果我没有从窗户里看到她,不知道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时隔多年,每一次想起家想起母亲,脑海里就浮现出这幅情景,时间越久就越清晰。
一日我正在吃午饭,小妹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声音听起来空空的,像是刚刚哭过或是将要哭的样子,我一边吃菜一边问她:怎么了?
“姐,妈今天给我送饭来了,我看见妈头顶的白发那么多,我心里难受。”说完就忍不住要哭了。
我放下筷子,认真听她讲,母亲具体是从什么时候有的白发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回去她和姨妈们一起烫了一个当时在农村非常流行的卷发,染了一头的葡萄紫色。我当时学的是化学专业,我跟母亲讲染发的危害,她笑着说头发都白了,太早了,太难看了。我几乎没有见过母亲头发花白的样子,只有一次。
那是去年夏天,我没有事先告诉父母自己要回家,便拖着行李在一个落雨的午后站在了自家的大门口。院子里很安静,除了雨声就是从耳房里隐约传来的说话声,那时候三妹刚刚生产完正在家中休养。我憋足一口气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
“有人吗,我回来啦!”
接着就听见母亲喊道:“谁呀?哎呀!我二女回来啦!”
然后就看见母亲掀起门帘趿拉着拖鞋像个孩子一样跑了出来,伞都没打好像一瞬间就站在了我的跟前,一把搂住了我。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母亲从未像那一刻如此亲近过,我竟有些不好意思,她搂着我又是笑又是拍我的后背,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
“你咋不提前说你要回来啊,啥都没给你准备呀,你咋不说啊?”一边说一边给我卸下肩上的背包,可背包一点都不重。
父亲也掀开上房的门帘笑着站在门洞里,他一向木讷寡言,微笑就是喜悦的终极表达了。
母亲接过我的行李拽着我的胳膊往屋里走,那一刻我才看到她原本墨黑的头发已经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灰白,在这一片灰白中,灰色也正在被越来越多的白吞噬掉,她才53岁啊。
她依旧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应该提早和我说一声啊,我也好准备准备呀!”
我不知道母亲所谓的准备中,是不是也包括染回一头黑发,天下母亲是不是都是这样,用自己的青春滋养着孩子,但又渴望让孩子看到自己依然青春的一面。想起以往我越发笃定,在我们每一个假期来临之际,母亲一定都会去县城廉价的理发馆喜滋滋地染一头黑发回来,她一定也纠结过,可是药水刺鼻的味道比起她内心即将见到孩子们的喜悦又算得了什么呢?
家中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十几岁时的母亲,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透着少女的朝气和第一次站在照相机镜头前的羞涩。那时还没有成为我母亲的少女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子,几十年过去了依然能从那两条长长的辫子里看见母亲曾经的青春。如今,我们不断地长大,不断地离开,母亲的头发也在不断地变白,我们是汲取着那满头黑发的营养长大的,我们吸得太多也太快了。
我的母亲是一个极平凡的女人,如山坡上的一株艾草,但也是无数伟大的母亲之一。记忆中有一段及艰苦的岁月,父亲重伤卧床数年,家徒四壁,多处举债,母亲一人担起了全部的生活。那个时候的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遭遇了不幸便沦为众人欺辱的对象。寒冷的冬天,好不容易买回来的煤炭堆在院子里到了第二天早上就被人偷去了一半,明知贼人是谁却连讨要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烧玉米杆取暖。有人劝她,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如下地干活过几年嫁了人好给她减轻负担,母亲只是笑一笑就过去了。那些年里,我时常在半夜梦醒的时候看见母亲呆呆地坐在灯下,默默地流泪。很多年以后,当我在远离母亲的都市里彻夜难眠的时候,总会想起曾在夜里默默流泪的母亲,那时候她在想什么,是死亡吗?
生活的不幸和人为的打击从来没有将母亲打败过,可是骨肉分离却生生地揉碎了母亲的心。因为祖父的干预,我的五妹在四岁那年被别人生生从我母亲身边夺了去,那年我八岁。我眼看着我的母亲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不嚎不闹神情呆滞,总是静静地坐在炕上流泪。最开始眼泪是一大颗一大颗地往下掉,后来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眼泪就从缝里绵绵不断地流出来,好像永远流不完一样。五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母亲赶去看她,可是竟卑微地连自己女儿的眼睛都不敢对视,回家来又是一整天一整天地流泪。
我知道母亲惦念,便时常不经意地告诉她一些五妹的消息,母亲听了会笑,笑完了就跟我聊五妹小的时候。说五妹会抱着自己的小碗坐在西边墙角的台子上朝大路上一直望,一看到她和父亲下地回来就高兴地一遍遍喊“爸妈”,直到他们走到家门口才停下。每次说完这些,母亲就哭,边哭又边说:
“我这一辈子,你们姐妹里最对不起帆帆(五妹的小名),我哪有脸见她啊!”
“你们尝不到那个滋味儿,那就是让人把心生生地揉碎了呀!”
以前年少,总觉得母亲的一生太过单调,没有什么理想可言,现如今想起自己这些无知心中总是愧恨难当。母亲的一生是传统的,她生活的目标极为单纯,就是一心照顾着丈夫,看护着儿女,她几乎从未想过自己也是个唯一的存在,又或者丈夫和孩子才是她的所在。母亲的忧思总是因我们而起,母亲的快乐也是因我们而起。小时候半夜里要是听见我们多咳嗽一声,母亲总要起来看看,掖掖被子摸摸额头。后来在外读书,只要电话里声音稍有不对,母亲就惦念好些天,时不时打电话来问,而我有时竟不耐烦,想起来真是心痛。每一次回家,从告诉母亲买上车票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担心,常常问到哪里了,东西带好了没,车上睡觉不要太死。我走了一路,母亲的心悬了一路,直到安全地踏进家门她才能像孩子一般舒心地笑起来。
母亲没有念过书,也不会写字,但是却认得很多字,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认识那么多字的,就连外祖父都不清楚。母亲时常看书,杂志或者我们的课本,我曾让母亲写字,十个数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就像刚刚执笔的孩子画出来的。我总是大胆地想,倘若我的母亲在那个时代进了学校,做了女学生,必定是出类拔萃的。
母亲虽然老了,头发也已经花白了,但是在我心中母亲的美和她的青春早就篆刻在了记忆深处。她那檀木色黝黑的面孔,关节弯曲的粗糙的手掌,甚至那开裂的藏着污泥的指甲,都在我记忆深处反射着伟大的光辉,就像十几年前她来看我时那天的阳光,如此耀眼,足够照亮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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