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软饼
文/顾意
我奶奶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杨玉芝。
小时候我随奶奶去过她娘家,那时候她娘家的妹妹还在,我叫姨婆婆。我奶娘家比我们生长的村子还要贫穷落后,住户修建的瓦房总是不规范,路也多是泥泞小路,一眼望去就是坎坎坷坷零散又泥泞的一片,坐落着几处稀稀落落的房屋。好在人都特别淳朴,遇上走过来的人,老远都会亲切的打声招呼,手上有能吃的农村土货也会给跟着的小屁孩打打牙祭。
我奶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这地方长大的奶奶有一拿手绝活,那就是敷软饼,她跟姨婆婆一起敷过,在家偶尔也会敷。
我奶的儿子我爸特爱吃软饼,刚分家自己单过那会我妈发誓在饮食上绝不亏待我们,于是拼命想在软饼上满足我爸贪婪的嘴。敷来敷去,一敷几十年,我爸依然是筷子一叉,戳起软饼,张嘴一咬,一嚼一品,跟电视里大牌美食家一样轻微摇头:“不像啊”
我妈就哀嚎:“那老太婆到底怎么敷的,就是敷不出她那样的来。”
其实,她一开始方向就错了,我奶注重软饼的形,同时也倾注了她的感情,出来的软饼自然就有一种自己的味道,比较俗的说法,就是妈妈的味道,我爸吃惯了自己母亲敷的饼,我妈当然是做不出的了,不然怎么解释我奶的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迷恋这种味道呢,我妈追求我爸对某种食物依恋上的口感,开始就输的彻底。这就如同我妈每次哀嚎她敷出的饼,我现在忆起味道,也满是对她的回忆,她的爱,她所倾注的感情一样,对我奶敷的就没这么浓烈。
我奶有所不同的是,她把软饼在村里敷出了口碑,有个离乡多年的大爷,回乡在我们家喝酒糟,喝着喝着,除了感慨酒糟的爽润口感,也顺带感慨了软饼:“杨婆婆的软饼真是敷的一绝。什么时候能再吃到杨婆婆敷的软饼就好了”
我奶老了,就很少敷软饼,她得了食道癌,做完手术,化疗了几次,在吃的上就更是小心翼翼。软饼这种美食,她千疮百孔的胃已承受不起,她的饮食也多是改以软柔流质为主。日渐衰老的我爷和我奶单独住在已经扒了院墙的祖屋里,自给自足负责起自己的饮食起居。
我爸是建筑工人,2014年的某一天,晚上七点半左右,他从做工的楼上摔了一下,送进医院就进了手术室。十多个小时的手术一出来,又进了重症监护室。
出事当天晚上9点左右,我接到我妈电话,当晚我就买了最近一趟火车,拼命往家里赶。
我是下午两点到医院,手术十二点左右结束。一到才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我母亲的四个姐妹,我奶的二个儿子三个女儿,包括我爷和我奶。
我妈提了一筐土鸡蛋,哭的泣不成声,农村人对这种救命之恩实在是不知怎么表达谢意,只会把家里的土特产新鲜土货尽量挑好的挑新鲜的多拿一些,她要把这些送给主治医生,拿过去却又泣不能语,好心的医生也不知所措,只能安慰着她。
我奶佝偻着身子跟在后面,她穿一件黑色与暗红相交的盘扣领袍子,用干枯的手掌肉厚实的一方,抹眼角混合着眼泪的分泌物。
我奶老了,眼泪已经很少了,眼眶一红就分泌一些分泌物,她必须得不断的擦拭才能保持布满皱纹的脸部干净,一擦两擦,擦的眼圈子眼皮周围都是红红的,还得不断循环着擦,所以她的兜里总是装着手帕。
她说,人啊,就是这样,一老身体的机能就不行了。
我爸出手术室的当天是不准探视的。听到手术成功的消息,我爷和我奶就先回了家。
晚上,一大家子人踏着夜色回来,四世同堂,全聚在我奶那吃她准备的晚饭。
晚饭很简单,一盆用大灶柴火炒起的肉炒白菜。肉炸的微卷带点黄,白菜炒的微焉,翠绿的叶子与埂子切断泛着油花夹杂着几片卷曲的肥肉,覆了满满一盆,另一盆用电饭锅内胆装着快堆出来的熟鸡蛋。
大家一人一个熟鸡蛋,一碗饭,就着肉炒大白菜呼啦呼啦吃着。
我奶站在一旁,边抹眼角边看大家吃,喃喃的说:“吃罢,吃罢,吃饱啊,锅里还有饭菜。”
我说,今天大家都到齐了啊
我奶说,是啊,以为救不活了,一个个都打了电话,想着你爸辛苦了一辈子,没享福,好歹走的时候全都要在啊。还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我心里一酸。
接下来的两天,我奶和我们一起守在重症看护室门口,大家看到我奶就害怕,她实在是太老了。一个白发苍苍身体都直不起的老太婆,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一等几个小时,一会站一会坐就是坚持着盼护士来跟她多说说里面的情况。
这是一位老母亲对儿子的担忧,想着他平安啊
第三天,护士终于通知可以通过摄像头探视一分钟,但,只能有三个人。
我妈让我和我妹以及我奶去探视。
护士把视频一接通,我爸用绷带裹着头部,眼睛软弱无力的微张,鼻插着氧气管,浑身被一些医疗监控仪器包围。
护士指着我奶问,知道这是谁吗?
我奶轻唤了一声我爸的小名。
我爸在视频里微张着眼睛,眼神吃力的定格在我奶脸上。他干枯的满是嘴皮的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一抿,缓缓的用几乎听不到声音的口型说,我妈妈。
我奶边拭眼角边轻唤我爸的小名,问他感觉怎么样。
我爸的嘴巴憋着,眼圈有些红,头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们都明白这是他在向我奶表达,我很好。
这次以后,医生告诉我奶,我爸康复情况很好,让她别担心。
我奶这才安心回家。
回家后,她身体不便,也不能频繁去医院,就每天盼着我爸快点好起来,早点回家。
我爸一个月以后就强烈要求出院回家养着,医生检查了一下无大碍,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也就接回家了。
我爸回家后,我也安下心来,为再次南下工作做准备。
走前,我奶唤我去老屋吃饭。
老屋的院墙已拆,屋前的空地留了一半种上了菜,另一边空余的地方,我奶把小餐桌搬出来,摆在露天的空地上,还不算太晚的夜空有几颗星星出来,萤火虫在旁边的菜地一闪一闪……
老屋厨房,烟筒在冒烟,我爷生着火,我奶用小笤帚点着油,在锅里刷上一圈,舀一勺用水与面粉调匀磕了两鸡蛋的稀面糊,勺贴着锅绕一圈,面糊在锅里慢慢聚拢成一张薄面皮,再用锅铲围着面皮绕啊,绕啊,直到面皮能转动,再猛一翻面,撒上腌制好的葱花,叠成个大四方,敷完一个叠起来,敷完一个叠起来……
敷叠好,锅点油,四个软饼一锅,小火煎透,盛在盘子里,外微焦,里松软,咬一口,由面皮微焦延伸至内里松软再扩展至咸香而新鲜的葱花在口腔一一散开,嚼起来,面香松软劲道,葱花鲜嫩咸香,偶尔还有些微焦的粒粒口感,有种独特而有传统的美感,吃起来幸福而又满足。
我爷倒满一杯小酒,开始慢品。
我奶用手帕拭一下眼角,端起一碗稀白粥,叮嘱我:“吃吧,吃吧,多吃点,吃完了还有,不够再敷。”
文/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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