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5)
胡识渊走在县学里那方荷花池旁的长廊上时,还在想着以后尽量不和李寄约在这么僻静的地方背书,这万一被赵琅找麻烦也没办法避开。
然后下一秒他转过长廊,看到那个凌水而建的观荷亭里的人时,他一下子愣住了。
下一瞬,他拔腿就往亭子里跑。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五十步这样遥不可及。
亭子里面朝自己的李寄脸色通红,表情扭曲,正与背对着这边的赵琅扭打在一起。
他边跑边喊:“赵琅,你住手!”
背对着他的人似乎听到这声时动作僵了一下,然后李寄终于得以挣脱他的桎梏。
胡识渊与赵琅回头看向自己的目光相撞,他愣了一下,因为那一刻他竟然从赵琅的目光中读出不可置信来。
可是胡识渊还未来得及松口气,赵琅又推了李寄一把,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寄掉下了荷花池。
胡识渊怒火攻心,冲上前去想要救人,可赵琅却在这时跪倒在地,挡住了他的前路。
胡识渊咬牙将人推开,跳下了荷花池。
好在李寄的头还未被池水淹没,他剧烈的心跳稍稍平稳了些。他一边划水一边架起李寄,拖着他往亭子立柱那边移动。
可是李寄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怎么了,他对着人喊半天没反应。
胡识渊只能硬撑着将人托起,避免他被水呛着。
而这段时间里,被他一把推开的赵琅像是傻了般,脸色苍白地坐在那一动不动。
胡识渊环顾四周,未发现其他人。他只能开口向赵琅求助,虽是迫不得已的求救,语气却极冷:“琅少爷,不想杀人的话,麻烦您抬抬贵手,帮忙拉一把。”
赵琅看着他半天未有动作,眼神也不知道落在何处,有些涣散。
胡识渊又咬牙大声道:“赵琅,人命要紧!”
赵琅终于动了,他保持跪着的姿势往亭子边挪了挪,然后慢吞吞地向胡识渊伸出手。
胡识渊连忙将李寄又往上托了托,等赵琅抓住对方胳膊后,两人上下一起合力将人弄了上去。
拉完李寄,赵琅又把手伸向胡识渊,胡识渊没拒绝,借力翻上亭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握住赵琅手的时候只觉得他手心有些凉,而且力气似乎也很小。
胡识渊没怎么在意,他得先查看李寄的情况。
一开始他觉得李寄可能只是晕过去了,毕竟对方脸色偏红,可等他趴过去贴着耳边喊了几声,又按了半天人中,对方自始至终毫无反应。等检查完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后,他开始慌起来。
躺在那里的李寄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一边按压着对方的胸腔,一边往人嘴里吹气。
可即便他按得满头大汗,对方依然没有半点恢复生机的迹象。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考虑别的,只扭头冲赵琅喊道:“快去请郎中,他不行了!”
可身后的赵琅并没有回应他,胡识渊又转头看向赵琅。
他这才发现赵琅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地躺倒在地,他一怔,往对方身下看去。赵琅腹部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顺着匕首流了出来,已染红了他身下的木地板。
胡识渊嘴唇哆嗦着抖了抖,他爬过去喊了几声,赵琅也毫无反应。胡识渊颤抖着手试探了下,意识到对方只是昏迷了。
他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亭外跑去,他边跑边嘶哑着声音喊人。
等他找到了县学的郎中再返回亭中时,那里已经围了很多县学的学子。学监一脸凝重地蹲在赵琅身边,而李寄的身上则被盖上了不知谁的外袍。
胡识渊心中一咯噔,绝望喃喃道:“还是晚了吗……”
他只觉双腿绵软无力,一下子瘫在李寄身边,他抬手要揭开那件覆在李寄身上的衣服,被学监厉声喝止了。
胡识渊缩回手,又猛地扑向郎中,他总觉得李寄不可能就这么没了,他故作镇定地抓着对方胳膊:“大夫,你再看看他,他没受伤也没呛着水,应该还有救的。”
学监又是一声怒吼:“胡识渊!你放手!不要妨碍大夫救人!你这是想再搭上一条人命吗?”
胡识渊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他彻底静了下来。他一个人瘫坐在那,昏然间看着郎中简单处理过赵琅的伤口,又看着他吩咐人将仍昏迷着的赵琅抬到医馆去,学监带人也抬走了李寄的尸体。
他没能在亭中瘫坐太久,学监又带人返回把他带到了县学的戒律堂。
尽管胡识渊一路都很配合,但那两个架着他肩膀的人动作却很粗暴,学监也一路没有好脸色。
他渐渐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当他是案犯了!
也是,案发现场就他们三人,一死一重伤,就他一个活蹦乱跳的,不疑他疑谁?
尽管被这情势吓到了,但胡识渊觉得还没到最坏的地步,至少自己还有申辩的机会,只要自己行的端,就不怕被人问询。
学监在戒律堂训了他一顿,之后又让他一五一十地将亭中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
胡识渊便从他看见那两人在亭中争执时讲起,一直到他发现李寄没了呼吸,赵琅昏死过去,匆匆跑去找大夫结束。
学监听完沉默良久,他鹰隼一样的眸子狠狠地盯着胡识渊,似乎想从这个乡野穷小子眼里看出胆怯和心虚。
然而胡识渊坦荡磊落地立在那里,尽管满心都是对自己命运的忐忑和担忧,但仍硬撑着伶仃的脊梁,誓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学监还没来得及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件事,县学的大门就被李寄的爹娘砸开了。
可怜这对老人家年过半百,千辛万苦费尽心思得来李寄这个老来子。虽然身体底子一直不好,但好歹活生生的,人是有奔头的。
这突然晴空霹雳,爱子说没就没,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受得了?
两位老人看到了爱子的尸体,扑在上面哭嚎一番,哭完骂了一通县学,要县学给个说法,交出那个害死他们儿子的凶手。
胡识渊虽然被勒令待在戒律堂不得出门,但李寄停尸之处距此并不远。
他站在门内,透过门缝隐隐约约听到了挟风而来的老人哭嚎声。那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哀声让他又想起父亲走的那一日。
胡识渊直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李寄又做错了什么?赵琅他凭什么?!何至于就要伤害无辜者的性命?!
他满脑子乱麻,太阳穴处又涨又疼。灌进他耳中的那对老人的声声诘问犹如千斤重锤,一锤一锤砸在他脑海,又砸进他胸腔里。
他的良心也逼着他一遍遍地质问自己。
为什么要逞一时意气呢?
为什么要手贱打赵琅那一巴掌呢?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远离赵琅呢?
为什么要和李寄约着去那亭中背书?既然约了,又为什么不能早点过去呢,哪怕他只是早到一刻钟,也许就能扭转事情走向,李寄就不会出事了!
这重重悔意几乎压垮了胡识渊,他恨透了赵琅,但他更恨的其实是自己。他听着门外传来的零碎声音,那字句声声泣血,似乎裹挟着怒火由他肋下穿心而过。
胡识渊没能在县学的戒律堂里待太久,县衙接了李寄父母的诉状,派差役过来抬走了李寄的尸体要去验尸,同时也带走了他。
赵琅因为昏迷尚未醒过来,便被特赦先留在县学由一名医者和两位衙门捕快看管着,等身体状况好转了再带去县衙。
胡识渊毕竟年轻,从没来县衙见过如此场面,更何况他是以犯罪嫌疑人身份被带到这里的,他忐忑到四肢开始不受控地打颤,神思也是一阵恍惚。
“啪”的一声脆响,胡识渊被惊堂木声震醒,他抬头看到明镜高悬下的县令那张威严的面孔。
胡识渊虽然第一次被抓到县衙接受审问,但好在这位官老爷并不喜用酷刑,他倒也能平安撑完整个审问程序,之后胡识渊就被暂押入县衙大牢中等候消息。
等他再次走出牢房时已是五日后。
他被当庭宣布无罪释放。
而赵琅作为李寄身死一案的凶手,认罪后被当场宣判为死刑,十日后问斩。
胡识渊终于摆脱了暗无天日的大牢,他走出县衙时看到了人群中站着那几个平日里总和赵琅一起花天酒地的同窗。
他同对方点头打招呼,那几人却避如蛇蝎般躲开了他的目光。
胡识渊也不在意,这些人原本就看不上自己,现在又在大牢里走这么一遭,沾了一身晦气,他们可不得躲得远远的。
这样也好,他现在也巴不得能离他们远一点,省得哪天又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个再惹一身麻烦。
这样的事情经历一次就够了。
胡识渊从围观人群中挤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远处街边门廊下的胡云朵。
他快步走了过去,看到胡云朵红肿着的眼睛时一阵心酸,他嗓音微哽,轻声问道:“姐,你怎么来了?”
胡云朵没说话,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好几遍他的身体,发现他确实没受什么折磨才稍稍放下心来。
确认胡识渊和李寄身死案毫无干系后胡云朵并未离开县城,她在一家驿馆暂住下来。
她这次孤身一人离家来此除了接弟弟出牢狱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为赵琅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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