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诸侯深宫
山西,太原府,晋国国都。
白马放蹄而过,王城天寿宫外的青石板路“嘚嘚”脆响,像是某种急促的鼓点,预示着事情的紧急。穿过与王城中轴垂直的紫阳路,马上的年轻斥候朝关卡的守卫出示了一枚暗刻虎纹的铁青色腰牌,一个品衔最低的士卒立即被派往入内通报,不一会,一个正六品内监装扮的宦官快步而至,引着下马的斥候朝内殿疾去。走过天武,天德,天守三座偏殿,上七星桥,转进郁郁葱葱的广寰苑,最终停在了一扇朱红色的门前。
“内监执事野宏,求见青姑娘。阳曲急报。”宦官尖细的声音压的极低,像是在克制某种恐惧。
朱门开,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孩缓步而出,她的手上端着一套成色极好的紫砂茶具。
“青姑娘一大早便往鹿韭园去了,有急件的话你取上,随我去吧。”丫鬟的声音不冷不热,长有两颗泪痣的脸上透着一股只有在深宫中方能养成的冷漠。
“可,可是杨太守再三叮嘱卑职一定要把信函亲自交到青姑娘手上,这位姐姐要不通融一下……”年轻的斥候显得很惶恐。
“通融?青姑娘正在观赏淮殿下摹绘‘露珠牡丹’,你一个军士,身上带着杀伐之气,进园之后若是坏了殿下的雅兴,谁来担这个掉脑袋的责任?”丫鬟的声音愈发冷涩,她并没有看着那名斥候,反而盯着宦官的脸,决绝意思再明显不过。
野宏擦着额头的冷汗,连忙将不懂规矩的斥候拉至一旁,低吼了几句,随即手捧着一封朱砂封口的信函来到丫鬟身侧,满脸谄媚的笑。
“烦劳你领路了,柳姑娘。”
鹿韭园,春光若水,牡丹盛开。
这应该是整座王城中建筑布置最简单朴实的一间园子了。三面围墙,一道篱笆,花圃中央有一座绿顶凉亭,拔高在这一众红艳之中,倒像是一颗陪衬的绿树。或许当初设计这个园子的工匠们的本意便在于此,对于花中帝王而言,任何装饰都是多余的陪衬。
花圃的位置安排也很随意,仿佛旨在让这些遍取于中原各地的花王自由竞争一般——凉亭东侧那一大片,花大,色繁,开的极其饱满,是来自“雄峙烈郡”曹州的曹州牡丹;而在凉亭西侧与其遥遥对峙的,是历代文人墨客的最爱,号称“群芳之主”的洛阳帝国牡丹;西北角,一株移栽自安徽巢湖银屏山的千年牡丹独艳一方,还有甘肃的紫斑牡丹,铜陵的红白牡丹,天下花王群聚于此,虽是同种,却仍有百花争艳之意。然而或许正是因为这千朵牡丹的极尽艳丽,反倒是让园中那一黄一白两道人影显得更加出尘淡雅。
着白衣的是个年轻公子,一张白净细腻的脸庞清秀端正,像是大户人家苦读圣贤书的孩子,架着画板,身处群芳之中,凝神于笔下丹青,置天地如无物;而坐在凉亭内那个身着鹅黄襦群的少女则拥有一张绝色艳丽,盖过花王牡丹的面庞,一头万中无一的黛青色长发在这红艳的牡丹花海中尤显得瑰丽非常,令人过目难忘。就是这样的两人,一黄一白,安静对坐,仿佛画入一张牡丹图中的点睛之笔,顿时让整个画面活了起来。
韶华极盛处,黄白相衬,春意盎然。手捧着紫砂茶具的丫鬟几乎不忍心踏进这幅鲜活的画中,因为她知道对于自己的主子而言,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段安宁。只可惜她身后还跟了个不解风情的宦官。
用两根白玉般的手指将信函拈在手中,慢慢拆开,青发女子的动作透着一股深宫中应有的优雅与内敛。她未挽宫髻,全身上下除了胸口挂着一条银链之外,没有任何珠玉配饰,看上去就像是个刚入宫的才人,可内监野宏却深知眼前这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青姑娘”拥有怎样难以置信的手腕与心机,她入宫的这两年几乎可以用“传奇”二字来形容。
“好了,我知道了,你把信拿去处理掉吧,这里不方便。”青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野宏捧着信函站在一旁,显然是在等她接下来的吩咐。
“让斥候回报迟总兵,就说……”女孩略一停顿,像是在思索什么,不过随即便继续道,“阳曲扼守要冲,乃国都门户,地位之重,国主雄才伟略,怎能不知其中利害?太守穆朗自以为行事隐秘,他要反,便让他反好了。帝都的幕僚们都不是傻子,不会痴心妄想到以这样一手简单的策反便能拿下阳曲,到时候他们会将穆朗作为政治筹码交还给国主发落。迟总兵只需按兵不动,王城里有我和钟大人保着他,定不会受牵连。”
语毕,青姑娘看了一眼仍呆立于原处的野宏,淡淡道。
“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哦,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望着快步远去,却仍旧不停擦着额头冷汗的野宏,已将茶具摆好并润洗了一遍的丫鬟忍不住抿嘴轻笑。
“还是主子厉害,平日里这帮传信的太监自以为捏着诸多秘闻,嚣张的很,可到了主子面前,呵,他们才会记得自己已经不是男人啦。”
青姑娘没有接口,只是看了眼丫鬟手中的紫砂茶壶。
“哦,差点忘了跟主子说了。吏部侍郎李大人听说主子您最近头风闹的厉害,经药难治,于是特意差人送来这极品的武夷大红袍,说是最能祛风安神,非要奴婢在午时之前给您泡上一壶。”滤了八道水后,丫鬟终于斟满一杯递给女孩,笑道,“想来是上次‘天香楼’的案子把吏部和户部的这几个老色鬼都给吓住了吧?官员敛财豢养私娼,这可犯了国主的大忌,要不是近来与帝都的关系吃紧,掉脑袋的应该不止那几个。现在那帮人可真把主子你当活佛供着呢。”
抿一口茶,香气馥郁,舌尖处醇厚回苦。女孩手按着额头,轻声道。
“泪儿,待会儿你回房把笔墨准备好,我要再写一封信。”
“再写一封?时间这么短,出事了么?”
“刚才那封信函中说的,穆朗扣下了‘那边’给我的回信,想以此要挟我疏通王城内的关系,确保他兵变成功。”青姑娘的声音依旧很轻,她看着丫鬟那急切的眼神,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不用担心,以他的智慧,除我之外旁人根本不可能从信中看出任何端倪。穆朗扣在手上的不过是几张废纸罢了。”
“还是小心为上啊,主子,”丫鬟眼中的急切并没有消退,她的声音甚至有些许颤抖,“这些日子王城内的几处‘暗线’都蠢蠢欲动,说是加强戒备,其实就是四处搜罗情报。你握着那么多人的把柄,大家都寝食难安,今天把你当活佛供着,来日只要寻得一个机会,说不定就要……”
“就要置我于死地,对么?”青姑娘又扯了扯嘴角,像是不屑,又像是在自嘲,“这王城就是一个肮脏的水沟啊,泪儿,到处都是可以将人吞噬的欲壑。我既然淌了进来,还能干净的出去么?”
名为“泪儿”的丫鬟仰起头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主子伸出一掌,示意她噤声。
“吵到你了?”女孩看向花圃中央,那个安静作画的男子。此刻他已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与女孩眼神一触,居然略显脸红的低下头去,好半天方才憨憨的笑笑,道。
“没,没呢。我的画作好了。”
“哦,那拿来看看吧。”
意料之中的冷淡反应。记忆里她还从未对我笑过吧?男子有些无奈的想,不过脸上还是挂着那个憨憨的笑容,捧着画板走到了凉亭里。
一副刚刚作好的“晨露牡丹图”,尚未题字。宣纸上但见青叶千片,花却只有两朵,一在正,一在侧,花瓣饱满浓艳,一滴晨露挂在边缘,青红相衬间仿佛珍珠般圆润。
“嗯,这次画的是帝国牡丹吧?比上次的要艳。”
对于这样一幅已堪称国宝的牡丹图,女孩的评价也只有这么一句。要知道作画男子虽然年轻,却已然是闻名中原的“牡丹国手”,他的牡丹图不以色晕淡成,而是落墨枝蕊萼,然后傅色,骨气风神,兼有唐宋两代的画风之妙,千金难求。前些年他的一副《紫金牡丹图》现身东都洛阳,引得百家竞购,价格一度超过百万两。
“是么?可能是刚才心境不澄,落笔不知轻重了。”白衣男子倒也不以为意,因为在他看来不管有多少副画画的多么出色都不及眼前女孩对他的一丝看法。他刚才刻意点出自己“心境不澄”,就是为了看女孩有什么反应。
女孩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不再看画,也不开口追问。这个年纪比她还要长两岁的男子在她面前倒像是个孩子,幼稚的心机没耍成,只能尴尬的扭捏。
被父亲看到我这个样子,说不定会杀了我吧?全无一国储君应有的气度。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能看穿他一切想法的女孩面前,他就是一个孩子啊……
“那个,你知道的,父亲最近老是询问我对帝朝云谨公主的看法,我们只在去年帝都的上元节灯会上远远见过一面,连面目都未曾看清,我哪来的看法啊……可父亲大概不会这么想,最近帝朝在与诸侯的斡旋交锋中连场大胜,气势高涨,父亲急于修复双方之间的关系,按他的意思,大概是要和亲吧……”
说到这,男子忍不住又看了女孩一眼。结果还是令他失望,女孩对他的事情从来都提不起兴趣,此刻也只是自顾自的细细品茶。男子最终只能无奈的笑笑,扶正画板,像是强打精神般的朗声道。
“好啦,不提这些。不过例行的问题还是要问的。青姑娘什么时候肯进我的画里?”
其实男子每次作完画后之所以都会问这个“例行的问题”,只因为唯有问出这个问题时,女孩冰冷的面庞才会有一丝异样的亮色闪过。
“你给我‘钥匙’,我就让你画进画里。”
例行的回答。女孩这么说的时候,一双冷漠的眸子总是透出一股不容回旋的坚定。那目光在男子看来就跟自己的父亲一样,是要以压迫的方式逼得对方就范。
可为什么不心软?这三个月来,每当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就会莫名其妙的变得不像自己,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纤弱文人,反倒更像霸道的父亲,梗着脖子不点头。
是因为“那个地方”太重要了么?还是……仅仅是在赌气?
赌气。
到最后男子总会这么笑笑,因为答案太过明显。
那是两年前,晋国储君安淮在广寰苑前的梧桐树下第一次见到女孩。一个简短的对视,却仿佛揭开了一生豪赌的骰钟,那里面不会再改变的点数将如影子般伴随他一生。
他知道的。女孩看着他,心中所想的,却永远是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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