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部 第九十四章 载弄之璋
初秋的汴梁城,是一座流转于盈盈秋水上的城市。
四大运河——金水河,五丈河,汴河和惠民河,都处于水量最丰盈的时期,发达的水道载着南来北往的船只货物,络绎不绝在都城中穿梭,交织出一个繁盛王朝的纵横捭阖和风流富庶。
铁珩是第三次踏入这座锦绣一般的卫国国都了。
他请调的奏章呈上去没多久,皇帝的诏旨便由快马送到了莫州,一时间靖北军节度使靖远侯铁珩要回京的消息朝中上下都传遍了。
莫州离京城虽不太远,但铁珩一行拖家带口,尤其是芊芊,月份已经高了,故而并没有太赶。
一千里路,足足走了一个月。
坐落在汴梁第三甜水巷里的高阳驿,是礼部为了接待外地五品以上官员而开设的。驿馆的官吏特地给他们安排了几间清静的房子,又帮他们卸车,搬东西,喂马,一直忙到天黑才安顿下来。
高阳驿后门外就是繁忙的汴河。
暌违多年,铁珩终于再次站到汴河河畔。秋风中,两岸柳树在碧波中映着袅娜的影子,流水携着船桅如林,锦帆蔽空,滚滚向前而去。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站在河岸上,看着奔腾的流水,百舸争流,似乎更容易领会岁月消逝,一去不回的无奈。
即使夏日已逝,汴河沿岸依然弥漫着一股热气升腾的气息——那大概是权力和欲望无所不在的燥热。
吃过晚饭,大多还能走动的人,都出去逛去了。汴梁城五光十色的夜景,像个金光闪闪的钩子,不知不觉勾走了大家的魂魄。
屋里只剩下铁珩,李立清,陈影和芊芊,围坐在桌前。
芊芊现今行动不便,她的丫鬟小竹不敢离开太久,出去小小地转了一圈就赶了回来,叽叽咯咯跟她学舌:“京城里讲究得好不一样,我看街上的娘子们都梳高髻,怎么也得有一尺高,上面插罗绢,通草,富贵者是珠翠琥珀。夫人你的发髻要重新梳过了!”
芊芊轻声嗔道:“出去一圈,就知道看别人怎么打扮!”
李立清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不知在筹算什么,一脸的愁云:“莫州偏远,到了京城什么都得置办新的,不光是衣服首饰。”
“衣服首饰就不用了,”芊芊笑着摇头,“我那些还没都穿戴过来呢!”
“那可不行。”李立清正色道,“你现在是靖远侯夫人,岂能太简慢,这也是咱铁大人的脸面。”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明天一早就得出去,找个合适的房子,或买或租下来,弄个安身之所。孩子该八月中旬出生,现在也就还有二十天光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一样都没着落!最要紧的是府里用的丫鬟养娘,稳婆乳母,什么都没找,到时候手忙脚乱,哪里顾得过来!还有孩儿洗三时的银盆,金银犀玉,挑脐簪子,果子花朵,也得都提前准备出来……”
他唠唠叨叨,越说脸色越难看,铁珩和陈影对看了一眼,微笑道:“谢天谢地!立清你执意跟了来汴梁,要不然千头万绪,我都不知从哪里做起。”
陈影也笑道:“我虽然腿脚不便,坐轮车也可以走遍汴梁的大街小巷。李叔,明天我跟你一起看房子去。”
“你先别谢我!长安米贵,居之不易。也不知道你当安抚使、经略使这些年攒的银子,够不够在京城置个房子的。”李立清仍是一脸愁容,操心不已。
“不急,不急,一样一样慢慢来。”铁珩喝了口茶,“后天我得进宫面圣,今晚大家都好好睡一觉,明天争取先把住处定下来。”他一眼瞥到芊芊蹙紧的眉头,“你一路舟车劳顿累了,还是早点去安歇吧。”
“嗯,可能等不得慢慢来了。”说话间芊芊的眉头越蹙越紧,脸上现出些痛苦之色,“这孩子恐怕和他爹一样,是个急性子,用不了八月……”她扶着后腰刚想站起,一个趔趄又坐了回去,嘴唇咬得发白,却不肯出声。
铁珩忙伸手扶住她:“这是怎么啦?”
“我……我……”芊芊说不出话来,只见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哎呦!”李立清忽然恍然大悟,“别是路上动了胎气,现在就要生了吧?”这话一说,几个人都是吃惊不小,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芊芊。
芊芊疼得直不起身,目中更是一片慌乱之色:“大哥……我……”
李立清第一个跳起来冲出屋去,大喊道:“驿丞!驿丞!”
“没事,大家都在你身边呢。”铁珩忙安慰道,把她打横抱起,送到卧室的床上躺好。芊芊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他知道她心里害怕,顺势坐了下来:“不要怕,一切有我。”
靖远侯夫人即将临盆生产,小小的高阳驿中迅速乱成了一锅粥。李立清取出一盘银锭铜钱,四下厚厚地赏了一遍,早有人飞跑着去请稳婆,有去烧水的,有去找粟米炭醋的,更有去抱了大团的茅草去蒸热烤干……
倒也算得上有条不紊。
驿丞把自己的母亲和浑家都叫了来帮忙,有这两个生养过的妇人陪在身边,芊芊也定下来好多。
铁珩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等稳婆来了赶所有男子出门的时候,才被迫离开。
他在卧室外的庭院里踱过来又走过去,前所未有的不安,似乎此刻在屋中挣扎呻吟的,真是他的结发妻子。
铁珩从很早就绝了室家之念,此生大概都不会有做父亲的机会,所以无从知道一个寻常的男子,在妻子产房之外等待之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是否像他此时一样,忧心忡忡,坐立不宁。
夜色渐深,屋中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一直没停,回到汴梁城后的第一夜,就在无尽的等待中度过了。
天明时天下起了绵密的秋雨,屋檐下垂落着丝缕不断的细流,产房还没消息,驿站里却多了几个撑油纸伞的人,扬声问道:“铁使相一行,是落脚在这里吗?”
为首是两个不到三十的青年,身穿锦袍,面容竟是一模一样,是一对双生兄弟,他们隔着雨帘向铁珩施礼:“使相一路劳顿,家主人叫我兄弟前来探望,看有什么可供驱使之处。”
“你们是江氏锦文,锦章兄弟两个吧?”铁珩微笑道,“劳烦赵相爷心中记挂,铁珩幸何如之!”
从今后,他在人前大概就要这么说话了,开口先要寒暄半晌,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还得叫人如沐春风。
“数年前在蜀中一面之缘,使相竟还记得我兄弟的名字!”双生兄弟其中一个说道,“人说使相有过目不忘之能,丝毫没有夸大。”
“惭愧得紧,贤昆仲面容过于相似,我实在分不清谁是锦文,谁是锦章。”铁珩笑着逊谢道。
“别说使相才见过两面,”另一个双生兄弟的笑容十分活泼,“我们从小在相爷府里长大,他们时时还分不清呢!”
丞相赵峻宁,赵城的父亲,卫国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氏家族显赫,累世公侯,他本人更是少年早发,加之洁身自好,官声甚佳,当过十五载的吏部天官,在景帝朝任宰执之位已有十年,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可以说得上权倾朝野。
所以连派来看望铁珩的门下家臣,都挂着殿前使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头衔。
铁骑孤云谷一战,赵城从雁宿关千里驰援,铁珩上奏铁骑冤屈之时,赵相也略有助力。但这次景帝李翊调他进京,除了参赞兵事,很明显就是想有意平衡一下朝中宰执们日益泛滥的威权。
铁珩并不想下车伊始,就卷到这些不知深浅的暗流之中,眼下他这里因为芊芊乱成作一团,正好做个借口:“客居简慢,现又有私事缠身,就不请贤昆仲坐了,请代铁某向相爷致谢。”
三人站在雨中的门廊上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客气话时,又有人上门了,居然也是个熟人——现任枢密院副承旨的中卫大夫田宝南。
“铁大人!”田宝南见到他,蹩着右脚要施大礼。
毕竟是出自北军之人,铁珩见了,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忙撑着伞把他扶起来:“伯昌兄怎么冒雨到此?”
“原是安大人派我去怀远驿,与南邾送军马的来使商谈一些琐事,恰巧路过高阳驿,听说大人在此安置,所以才进来拜见。”他又刻意压低声音,凑近了解释道,“安大人,就是段帅的泰山……”
安怀志,枢密院副使,是田宝南的顶头上司,他的长女嫁与段苍松为妻。
田宝南明明腿脚不好,还被派来做这些迎来送往,居中勾连的事情,恐怕并没有受到重用。也不知是否因为铁珩举荐上来的,多少受到些排挤。
说话之间,雨点渐渐稀疏,终于完全停了下来。秋风微送,吹散天上的雨云,现出一道淡淡的虹彩。
恰在此时,屋中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声,驿丞的母亲满面笑容地出来报信:“恭喜侯爷,喜得贵子!”
“云销雨霁,天现彩虹。”田宝南也不由喜上眉梢,“小公子降生得真是时候!门口还有殿前使司的两位将军承守把门,又有我这个中卫大夫专来相迎,真是天生命贵,贵不可言!”
江氏兄弟也说了好些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的好话,这才一一告辞而去。
铁珩忙令驿丞关上大门,这么络绎不绝地来访,每个都要赔上些小心翼翼,时间长了真是叫人吃不消,一个不留心,不知又损了谁的人情。
索性闭门,一个不见。
稳婆早把孩子收拾干净了,用襁褓裹了抱着给他们看,提前了二十天降生到人间的男孩,还不足六斤重,抱在怀里像一只小猫。
李立清和陈影抱起孩子来,都轻车熟路,只有铁珩是新手,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小婴儿尚不清晰的眉目间,依稀能看出点邢襄的影子来。
三个大男人无限感慨,眼角莫名发酸,轮流抱了一会不舍得放手。
直到夜色降临,铁珩才有时间坐下,给岳朗写信。
芊芊今日产男,母子均安,小儿重五斤八两,哭声极洪亮。众人嘱我取名,你向与邢襄同室而居,你给取个名字吧!
他挥手招来海东青飞羽,把装了信的铜管缚在鹰爪上,看着它在夜幕中展翅飞去。
飞羽那扇动的翅膀,似乎从他的心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线,如丝如缕,不可断绝,向着北方无限延伸开去。
铁珩凝望着天空,几乎可以看见岳朗在马上驰骋的英姿。
在此时此刻,思念如海潮,轰然而至,淹没了周围的一切。
他多么害怕有朝一日这根线会消失断裂,他将再也感受不到岳朗的气息;同时更怕它会永远存在,像这汴河的波涛一样,无休无止,不舍昼夜。

ps:章回名取自《诗经·小雅·斯干》,“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TBC
网友评论
第一句别伤了我的心……
然后……
写的漂亮!
友友这是要杀人吗?
如果不是,为何此章这么落笔?
恨你!👊😂
别拍我,我走了
读来莫名伤感!
这孩子比我家的孩子出生还重二两呢。恭喜得一麒麟之子。就是铁哥应酬宾客,的确是烦啊😂
这切切事宜,让我想起月眉初到支教学校的时候,一切从头来的忙碌,此刻这里不也是如此吗?
不过,芊芊生儿子,也算是淡水中的波澜吧!
幸亏芊芊生了儿子,要不然狄先生的招牌就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