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交

短篇小说《指交》
叶污/文

我的青春很短暂，几乎察觉不到它曾经光顾过我——当我身边的人都在感叹年华逝去时，我说。我也可能一直处在青春期，只是我不知情。这是我给自己的答案。我站在小区门口，穿着笔挺的制服，许多人愿意和我打招呼，这让我看起来像似人缘很好。

我三十岁，经常运动，体格健硕，站在龙湖小区入口处的保安亭下，目视前方，像一个军人。杭州的夏天十分炎热，尽管有一顶遮阳伞罩住我的上方，汗液依然不停的流下来。我不会伸手去擦汗，不会驱赶围绕着我嗡嗡直叫的苍蝇，我看起来像个军人——事实上我敬业的举止并没有带给我相应的美誉——当我一天又一天沉浸在自我无尽的遐想之中，很少有人能够轻易将我唤醒：

一些女孩子身上带着特别的体香，她们靠近我时，我敏锐的嗅觉会快速作出反应。我清醒过来，面带微笑，我的眼睛不会朝她们发光的白皙大腿多看一眼。她们大多是忘记了带门禁卡，或者寻求类似的帮助，我在职责之内为她们排忧解难，获取了数秒转瞬即逝的好感；

但是，大部分情况并非如此，如果我深陷在自我的冥思之中，我将会忽略外界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有一个中年男人他怒不可遏的将我的帽子摘下来，他当众掏出他下体的利器，往帽子上撒了一泡新鲜的尿液。他的拳头让我的鼻子歪在左边，又使我的胃翻江倒海。因为他接连叫唤了我十多次，而我充耳不闻。他年轻的时候曾一度是露阴癖携带者，在夜晚的拐角处，那一柄乌黑的利器曾让无数少女为之尖叫，他享受这尖叫声。今天也是如此，他趁着围观的群众聚集，他抓住了机会。

因为我经常锻炼的缘故，我的动作比他更加迅捷，我手里的棍子从下至上，打碎了他的睾丸。我被解雇了。失业之后，我为此懊恼了很久。我像个游魂似的飘荡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我想，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工作，就像这个工作一样，我只需要笔挺的站在那里，我就生活无忧。我能够每月领取薪水，实际上我做的事，不过就是站在那里，管理者就能目睹我的尽职尽责，而我的灵魂在哪里，并不那么重要。

这是我理想的工作和生活。所以，当她（小区的住户，一只黑猫的主人）问我，我可以给她非常肯定的答案。她说，“你甘愿这一生就笔直的站在那儿吗？这看起来像无聊透顶的工作，像一个毫无意义的人生。”

那时我正蹲伏下来，用纸巾将猫屎重重包裹，我捧着纸巾站在她面前。“这一切对我而言非常有趣，过去那么多年，我从未这么自由。”我说。

她的猫在我脚底下绕来绕去，时而抬头看我。就那样绕了十多圈，它飞速的跃入草丛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你站岗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我总感觉有人想杀我。”我说。“我看到了这个地球的命运，仿佛有一把钥匙藏在我的体内，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每想到此，我的后背就直冒冷汗。可以确定的是，有一股势力正盯上我，也许除掉我之后，就能影响到这个世界的命运吧。”

我被解雇后，就没再见到她。夜晚我经常在小区里游荡，从一个花坛走到下一个花坛，从一个拐角处走到下一个拐角处。我想再看一看她的身影，因为这些天我在梦里常常遇到她，我认为她的出现不会是偶然，一定和我身负的使命有关。没有人听我说话时，不会露出一副讥笑的神情，除了她之外。她非常认真的听我讲完那么话，最后告别时，她甚至认真的叮嘱我，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

我想要再见她一次，她可能是唯一了解我的人。除此之外，我心里总想和她做爱。我想像着她的黑猫蹲伏在床前的木藤椅上，见证我一次又一次进入她身体的情景——像某种我们暂不知含义的仪式，但确定是重大的仪式。

她再没有出现。

我的生活若有所缺。一方面，我失业了，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机会，能够整日冥思。曾经我差一点就碰触到那个奥秘的边缘，仿佛只要轻轻的捅破一层薄纱，世界的内核就在我眼前展露无疑。我终究失去了这个机会。另一方面，我觉得她和她的黑猫的存在，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一个月来，我如同探险者四处察看，在小区里四处飘荡，如同无主孤魂一般寻找真意，我最终一无所获。

我日日夜夜思念她，我想和她做爱。这段日子，我身上的危机感仿佛突然消失了，再也寻不见，那股盯着我想要杀我的势力也似乎隐蔽起来，不知谋划着什么。某一天我走路时，突然落入水塘之中，我扑腾着双臂，钻出水面时，一个诡异的想法抓住了我。

也许她先我一步被杀掉——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的通了。我还活着，因为她已经死了。

为此我沮丧了很久，我不再去小区散步，因为我知道，即使我走过无数个拐角，也不可能再遇见她。沮丧之后，我开始寻找工作。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工作，我的生活拮据无比。过去我觉得，她将我和完成某一个特定的伟大使命，我们生来的意义就在于此，所以我不着急工作。如今她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想再也不会有人想杀我，我既不会死去，我就得活下去，也许某一天我再找到一份工作，就如上一份工作那么称心如意，我可能又有机会碰触到那触手可及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开始书写我的简历，写简历一事对我来说异常艰难。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我在某个年份至某个年份，我做过小区的保安。我做过许多个小区的保安。但是这一成不变的职位，我密密麻麻的写了十多行，接收简历的公司一定会看的极不耐烦。他们的招聘主管一定会认为我是毫无才能的人，尽管我应聘的也只是保安的职位。但尽管只是当一名保安，我也得有其他的从业经历吧，或者其他爱好、其他优点和特长。我寻思着在最后一栏写点其他的，好让这份简历显得不那么索然无味。我写道：“虽然我一直来处在保安的职位上，但我有其他的使命，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使命，这使命关乎世界的兴衰存亡。”

添上这段话后，我对这份简历格外满意。我将它递出去，大约递给了十几家物业公司和许多企业。之后我高枕无忧，心中窃喜，我马上将重返保安的岗位，肃穆的站立在小区的大门口，一天又一天的思索着世界的真谛。

可惜现实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几乎大部分公司都拒绝了我的应聘要求。只有两个公司对我颇有兴趣。一个公司在杭州西湖区，他们正缺少夜间值班的人手，因为有一位资深的保安请假两个月探亲去了。对此我考虑再三，觉得这份工作并不适合我。因为我可能只是一个替补的人手，当那位探亲的保安回来后，我恐怕就要被扫地出门。夜间值班也是非常不利的因素，我已经明确的知道某一个潜伏的势力千方百计要杀掉我，即使他们目前按兵不动，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将卷土重来呢？如果我在夜间值班，将会为他们的刺杀提供便利，我没有那么蠢。

另一个公司较为神秘，它的名称是颇有情色意味的“杭州指交有限公司”，除了公司名称，经营范围、注册资本、员工人数等等一概没有透露。他们在回复函里写道：你的理念与我司理念不谋而合，盼望你收到回复函后能够早日入职。

这封热情的回复函让我心生感动，所以我打算第二天去看看。我查看了公司所在地址，竟和我所住的龙湖小区只有百米路，就在对街的大厦中。第二天我将自己整理一番，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称职的保安。我走出小区，穿过大街，来到大厦并乘上电梯上了顶楼。这家指交公司就在这里，电梯门打开后，迎面看见二个大字：“指交”。这两个字泛着霓虹灯光，我这让对它的业务范围以及经营合法性做出了更确定的判断。

公司门紧闭着。我照着回复函的提示，将手掌按在门口的石柱上，屈起中指，轻轻的碰触了石柱三次。不一会儿，玻璃门后的帘幕被拉开了，接着，玻璃门也打开来。一个妙龄少女站在我面前，长相清纯动人。只是她不苟言笑，冷冷的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双手戴着洁白的棉质手套。

“不管你是谁，既然你知道我们公司的暗号，那么就跟我进来吧。”她说。

我紧随其后，她丰腴的屁股在我的视线里左右摇晃。我跟着她走入办公大厅，里面的布置与我心里想象的却截然不同——这里既没有充满情色意味的昏暗走道和隔间；也没有看起来像是正经公司的办公桌椅。我看到大厅里错乱的摆放着二十几张靠椅，每张靠椅上都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也都异常貌美。她们身前放着一块好似地球仪一般的透明圆石，她们的纤纤玉指就放在上面，轻轻的点着，起落的节奏好似遵从某个特定的规矩。两只白色棉质手套整齐的放在桌旁，我猜想她们停下“工作”后，将会把手套戴起来。

“每一个姑娘都很漂亮。”我想。“在这里当保安，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一只黑猫从一个幽暗的房间里窜出来，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我认出了这只黑猫，心里莫名的惊喜万分。我并没来得及询问关于黑猫主人的事，少女已将我带到那间幽暗的房间的门口。少女离开后，我走入房间，我看到了她。

她背对着我坐着，身前也摆着一个地球仪似的圆形透明石。只是这块石头看起来比外面那些女孩所拥有的大了许多，它足有两米多高。我见她似乎在“工作”，并没有去打扰她，我静静的站在那里，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

“你来啦？”

我听到她的声音后，向她走近几步。她正把白色的棉质手套戴好，然后抬头对我报以一笑。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她显得很高兴。

“我来应聘贵公司的保安职位。”

“我们公司并没有招聘保安哦。”

“是我走错地方了吗？”我诧异道，正准备离开。

“不过，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来，我希望你早一点来，就挂出了这么一个招聘岗位。”她颇有深意的看着我。“当你踏进这里的时候，你很好奇？”

我点头称是！

“我以为这是一个情色交易场所。”

“其实它掌握着整个世界的命运。”她说。“我祖父在世时曾经说过，当我们手指触碰物体时，它会向这个世界传递讯号。如果在同一个时间不同的地点，有两个人同时传递出完全相符的频率的讯号，世界将发生巨大的灾难性事件。1914年7月的某一天，我的祖父坐在藤椅上指尖轻点着椅背，那一天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1939年9月，他也同样坐在藤椅上，指尖轻点着椅背，第二次世界大战随之爆发。这就是指交公司的由来。多年后，一位年轻的女士找到我的祖父，跟他说起了1914年和1939年她所经历的事，这使两位拥有同样的理念的人走到了一起，那位女士就是我的祖母。”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同一个时间以指尖传递出同样频率的讯号？”

“是的！”她说。“这也是两次世界大战的由来。后来，这家公司交到我父亲的手中，可惜他穷尽一生都无法寻得其中的真谛。为使公司能够继续在这世界存留下去，他和一个妓女生下了我。”

“既然如此，那么这家公司倚靠什么方式盈利呢？”我疑惑道。“我是说，如果它的存在只是引发灾难，我想象不出它能为哪些人提供哪些服务！”

“当年我也是这么疑惑！但是这个世界有着我们意想不到的人和事。很多人生活在并不如意的环境中，他们心里会出现极浓郁的阴暗。这些人会找到我们，交一笔不菲的价钱，以达成他们报复世界的梦想。”

“那么……”我更加疑惑。“他们达成梦想了吗？”

“当然！这个世界四处爆发战争，也随处充斥着不幸。”

原来这些都是指交公司所造成的，我想。

“所以当你告诉我，你体内似乎藏着把控这个世界的钥匙，我想起了我祖父的话。”她说。“我祖父曾告诉我，如果要让这个世界避免不幸，我需要遇到一个心怡的人，这个人与我指交的瞬间，世界将处于短暂的完全和平之中。”

她将手套脱下来，她白皙的手指悬在半空中。

“我是你心怡的人吗？”我的手指也悬在半空。

她含羞的点了点头。

我们走近巨大的玻璃圆球，将手指放在其上，我们以相同的节奏和频率，轻点了三次。

“世界和平了吗？”我问道。

“是的！”她点了点头。

会不会还有什么需要去完成。我在想。譬如在这里做一次爱，或者做两次。这将会对世界的命运带来更巨大的影响吧。只是有一件事，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她掌控着世界的灾难，而我似乎掌握着世界命运，具体的什么样的命运如今并不清楚。但是，一直来却没有和平主义者杀了她，也没有恐怖主义者杀了我。我将这个问题向她请教。她说，这事说起来异常惊险，就在十分钟前，这两股势力齐聚在公司门外，正因如此，他们相见时互相残杀，全都死光了。

我急切的走出指交公司一看究竟，果然，门外空无一人，两股势力的人互相抵消，全部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