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羁旅

作者: 草茅 | 来源:发表于2015-07-21 03:05 被阅读2282次

    住在美国的东北海岸某处,有几个夏夜也闷热得很,必须开一整晚空调才能睡得着。我安顿的屋舍,是一座有八九十年历史的四层老砖楼,与其他六七座相似的房子一起,立于荒废几十载的“美国铝业”厂房边,被亭亭的树木围绕。这曾是工人的宿舍,尽管也有林语堂式理想生活的元素,“屋子安装有美国的水电煤气等管子”,但并没有独立住宅常见的家用中央空调,就只能去买了沉重的窗式空调回来,听它轰隆隆整夜开动。

    清晨,阳光还没上窗台,房间停泊在短暂的舒适和安静中。一晃,来美国纽瓦克市郊的小镇寓居也有两年了。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来的,现在已说不清,好像是梦游症发作的结果,因为些不很必要的理由,顺着不很可靠的风潮,就做了自以为重要的决定,到了不怎么需要自己的地方。不过这种印象究竟对不对,我同样也常抱怀疑。过去两年的事情,没法历历在目,大多已融化作无定形的雾霭,在独处时的眼前浮动。

    刚来的时候没有交通工具,镇上公交经常要一小时才一班,无论去哪,两腿一迈就是几里地起算。在美国买的第一样东西是汽水。那天和妻子从旅店出来,找租住的房子,天也是那么热,没有尘霾,阳光直剌剌地烙在额头脖根,走了几里地已经焦渴难耐。走进一家墨西哥阿米哥开的杂货店,兴奋地搜到不知名的玻璃瓶装果汁汽水,起开盖子就和在国内一样当场喝完,把瓶留还给店家。接下来的半年,两条腿把小镇兜了个遍:美东四处纵横着工业时代的钢铁遗迹,杂以大大小小的草地和树林;公园和街道,四季落着无人采摘的桑葚、橡实、栗子;松鼠、土拨鼠、野猫、斑鸠、鸽子、野雁、贼鸥根据吃饭口味各占各的地盘,井水不犯河水地过日子——和美国很多老百姓一样,除了偶尔被疾病和事故送上西天以外,他们的生活算很安乐。

    我的学校,在与小镇只隔一条河的纽瓦克市内。城市的丰富本来就很吸引我,夏秋还经常有集市,卖新鲜蔬果和蜂蜜,是个有趣的地方。纽瓦克是艾伦·金斯堡(《嚎叫及其他》)、保罗·奥斯特(《纽约三部曲》)、菲利普·罗斯(《凡人》《再见,哥伦布》)的家乡。这座工业城市兴盛一时,什么都能生产:钢材、纽扣、餐具、瓷砖、啤酒,城里有爱迪生的实验室和蒂凡尼的首饰坊。但是,1967年发生了浩大的民权暴动,此后,产业陆续转走,留下好些旧厂房,识文断字的犹太人也全走了,整个城市凋敝下去。现在满目尽是破损的栅栏、顽固的垃圾,贫苦的黑人拖着自己的身体像拖着一麻袋一麻袋的南瓜,面无表情地荡在街上。一旦有肤色偏白的女人走过,人群中就嘤嘤嗡嗡起一些动静。

    黑人的义愤胜利了几十年以后,留下了骄傲与欢乐吗?这座昔日生机勃勃的小城,现在反而是让悲哀、颓废给笼罩了,而且也不是那种能刺痛心灵而涌出热泪的悲情,而是坐看一件漂亮衣裳委身尘土最终在马路上被碾成垃圾的悲苦。这番景象,加上安全的考虑,即便是我这样爱闲逛的逍遥学派,也不得不舍弃它。

    美国的生活安静、简单,利于身心,强盗和骗子不那么多,减少了过招和忧虑。这种雍容优待中,我却是昏昏沉沉,总去怀念啤酒烤串和园林山水对精神的益处。对我,美国像广告里印的那样漂亮的情人,姿色出众,魅力四射,但无奈没有太多旧情可叙,也没太多肉欲要发。她能陪我痛饮大嚼、纵情四海,带出去也很有几分面子,但我还没法将心真正沉醉于她,不能像与心怀情愫的人儿那样,与她相依着、踏着软步谈天说地,让美好的天光与人情相照。

    在心底,我为自己不能为她的风采添色而自惭,就找出了很多理由来贬损她:这里的生活,有普遍的饱足与便利,但少了些审美和情趣,风雅不是不存,但都被挡在各家的围墙后面,无缘亲近;各处的休闲活动很多,继承的是英国人“优雅的野蛮”那一脉传统,愉悦是愉悦,但真正的热情总很难涨起来;而且,笑在这里成了一种平时的义务,人们对别人笑,也对着自己笑,提醒自己永远保持表面上的昂扬,要是在街头忧思,就该有人上来问你是不是需要帮助了。

    没办法,人生有很多苟且,就像久而久之,也就能把残破的钢梁与新鲜的绿野看做风景的一体了,也再说不清楚平日的眩晕是因为头疼还是天太蓝、阳光太亮还是生活太幸福,不知不觉中,嘴皮掀掀,喉咙里一阵闷响,最后吐出的又是“基本”、“差不多”、“因素”、“一定的”、“总体上”这些不清不楚的废话。像平克·佛洛依德唱的:

    So, so you think you can tell

    Heaven from Hell,

    Blue sky from pain.

    Can you tell a green field

    From a cold steel rail?

    故乡、故国又如何?对故乡已经很隔膜,乡亲们依旧轰轰烈烈,驰骋着、随时准备与天斗与人斗,奔往财源广进的生活,那里发生的一切跟我没什么搭界,甚至没有容我存在的余地,表哥在我出国前都担心今后“我们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吾土虽阔,但也有更多的苟且等候着,那里有同样的陌生和参加不完的虚假仪式,须忍耐强权、侵扰、愚蠢和谎言,还得取悦于社会,周旋于人际,逢人就煞有介事地谈论时事和规划,尽量不显出败家子的真面目来。

    不过,不过,苟且也是一个无所不能容的避难所,专门接纳激情受挫、终于愿意欣赏庸常生活价值的人,从这里再重新捡起理想来,暗暗揣在兜里往前走,或许也是件有希望的事情吧。有谁知道,世间暂存的万物们,是怎样相互热情地关注着呢?今夏,我发现了许多的萤火虫,感到特别的畅快,它们一定没法知道吧!

    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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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山如兰:你住在newwork? 那里是比较闷的。当学生,也比较闷。跟社会没有太多参与。慢慢会好起来。

        不过,出了国门,在外头住了一阵,会发现,到最后,你在两头儿都算是个异乡人。也好,英特纳雄耐尔,也就是这样实现了啊。只不过,不是以你想象的高亢而愉快的形式?
        草茅:我现在搬到Omaha,NE了。一切都敞亮了。
      • SmoothLotion:带不走的,留不下的,让大雨侵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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