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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岂曰无衣
北风呼啸中,冬渐渐深了。铁骑大营入了夜依然灯火通明,仿佛这里的人全然不需要休息。
就算再艰难的日子也有个习惯的时候。
已经在这混了几个月的新兵,开始逐渐无视每日变着花样的辛苦,甚至一天不顶着风围西淀跑上几圈,反而觉得浑身上下精力澎湃,无处施展。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很少再跑了,更多的时候是练骑术,连弩,夜袭,设伏,空手入白刃......训练的项目也离开了校场,被放到密林里,山梁上,水淀中,而且越来越细致,更复杂困难也更加实用。
这些单打独斗的高手们,终于学会了互相协作,不管是三个五个,十人百人,都能在瞬息之间长短兵器配合,结成一个攻守皆备,可近战可远攻的阵法来。
岳朗总跟他们说,打仗不是一群人冲上去拼命,就算这群人全是绝世高手也不行。齐景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把一个普通人练成一个“真正的军人”,是一件如此艰难而繁琐的事。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基础的练完了,他们这些人又都给拆散了,分给了各个身怀绝技的铁骑将士,开始一对一吃小灶。
铁骑军的最后一道神秘面纱,终于在他们眼前一点点揭开了。
江离被派去跟了吴澜,回来就兴高采烈给大家显摆:“吴澜能通禽言兽语!你们没瞧见,他一声口哨就从天上唤下一只金雕来,那爪子利的!抓什么都是一道口子,要不是手下留情,我头皮都给它抓掉了!”
李承毅还是惜语如金,但看的出来也学到了真本事,一双小眼精光四射,整天都亢奋异常。
齐景居然为了个谁也没想到的能耐,被兰满仓给挑中了---他会唱小曲。
一向粗枝大叶的兰满仓一反常态细致起来,教给齐景一套十分特殊的方法以传递消息。据说这是铁骑的不传之秘,四十几首无字的曲子,南腔北调,有短歌有长调,有雅韵更有俚曲,每一支都与一组特定文字相对。每三个月打乱了顺序轮换一次,过一年去掉一半旧曲加入新的……
不知个中内情的,听到耳朵流油也永远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样一来就算是山遥水远,或是隔着空旷的广漠草原,不管是吹号,还是用口哨,甚至就大声唱出来,只要对方能听见,人不用到,意思就传到了。
在营盘后的空地上,兰满仓吹着唢呐给他一一演示:“辰时合围。”
“需要箭支。”
“向南方突破。”
“尚有十日存粮。”......
“我听说你小曲唱得不错,应该不会五音不全,”兰满仓似乎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先教他怎么就地取材,做树皮哨,草叶笛,芦苇琯。然后扔给他一把竹哨,“给老子好好记清楚了,差一丁点可就驴唇不对马嘴,会死人的!”
大曲小曲四十条,要在短时间之内把这么东西多牢牢记住,分出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没有个好记性真是不行。
整整十天,齐景脑子里没有别的,全是吹拉弹唱的各种旋律,只要醒着竹哨片刻都不离口。就在他大彻大悟却又似是而非的当口,兰满仓挑了个有雾的清早,把他拉到西淀外的青山上。
隔了几道山崖,唢呐和竹哨交错应答,整整响了一个时辰。
直到最后,兰满仓喜气洋洋地吹出“收兵回营”,齐景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面。
一声“走呀”,山坳里回荡起兰满仓略带沙哑的歌声,调子拉得又细又长,颤颤巍巍韵味十足:“山丹丹开花~满洼洼红哎呀,红不过尕妹子的红嘴唇......”
青灰的雾气在晨光中渐渐消散,露出冬日碧蓝透澈的天空,齐景眯着眼,对着这满天阳光,终于咧嘴笑了出来。
这一次,岳朗满面春风地来到新兵的营房,从手里的木盒珍而重之拿出十几块铁牌来:“拿上这个,今天开始大家就正式是铁骑的人了!”
铁牌虽然不大却挺沉,一寸宽二寸长,拿在手里正好一握。金顶红漆,打造得精美异常,正中两个凸出来的黑字“铁骑”银钩铁画,周围还雕着极为繁复细致的花纹。
众人手握铁牌,光顾着对岳朗发愣,不能相信想了那么久的东西居然如此轻易到手。
岳朗瞧他们这样,笑得更加开心:“有空收拾收拾东西,回来搬到我们那边去!”说着就往外走。
江离终于忍不住好奇,把铁牌捧到眼前细细打量:“哎,反面也有字呢!‘昃三’,是什么意思?”
岳朗闻声从门外探头回来说:“这是你们的号,铁骑以千字文排序,‘天地玄黄’一直往下,你是‘昃’字第三号。”
“那你多少号?”江离一时嘴快问他。
“我地字六号。”岳朗居然知无不言,“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啦,下午搬家!”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所有人都收拾好了行李坐在铺位上。陆陆续续有人被叫出去,也不知铁骑在捣什么鬼,搬个家居然还单独走。
幸亏有薛铁在,一点都不会无聊。这小子最近一直跟风扬营的老兵们一起混,又打听出来不少新鲜东西,此时悄声细语全都交了底:“我听说,进了铁骑每人都会配一件最趁手的兵器,百炼精钢锻的,削铁如泥,锋锐无比。什么铁甲皮甲,一打就穿了!你们不信?那个大高个林旭,就是专门制兵器的,是他亲口说的!你们爱信不信!”他探头探脑往外面看,“看来这么一个一个走,肯定是带到兵器库里细细挑呢!那排在后面的岂不是吃了大亏?”
大家听着他讲,又是着急又是期待,真是坐也坐不住了。
齐景运气不好,几乎被排到了最后,岳朗来叫他的时候,整个营房就剩下两三个人。
岳朗带着他往铁骑大营最偏僻的西北角走,到了个小院门口,低声嘱咐道:“别硬撑。”
齐景在铁骑呆了几个月,居然从来没来过这地方。他瞧见的营房都是土墙草顶,连铁珩和岳朗住的也不例外,唯独眼前是个独立的小院,青砖红瓦的房子,四周围着刺藤编成的篱笆。
处处都是与众不同。
齐景小心推开屋门,迎门的条案上摆了几个花盆,在这样严冬的天气里,叶子居然还绿莹莹的,像要滴出水来一样。
真是绿得太可爱了,他忍不住摸了一下,手指却像被火烧了一样,疼的钻心,不禁“呀”地叫出声来。
“进来!”里屋传来一个没有起伏的声音。齐景咬着牙把手指又搓又揉,疼痛却丝毫不减,就这一会功夫,已经又红又肿。
里屋的长桌后,坐着一个不到五十岁的男子,一身黑色棉袍,形貌清癯,一张脸却沉得寒潭一般。他抬头扫了齐景一眼,声音干巴巴的:“坐这。”他从一个小瓷瓶里挑出点油膏,给齐景敷在手指上,训斥道,“以后别什么都摸!”
油膏触手清凉,手指马上就不痛了。
齐景这才有功夫四下打量,只见这屋里靠墙摆了一溜药柜子,数不清的小抽屉上标着黄芩白芷青叶赤芍。通天的架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房顶吊着风干的草根树皮,屋角的风炉上不知在熬什么,满屋都是草药的气味。
男子脸容陈肃,嘴唇微动道:“我姓狄,铁骑的总医官,”他打开卷宗拿出一张纸来,“昃字二号,齐景是吧?别信他们说从今天起你就是铁骑的人了。进不进铁骑,最后要我说了算,现在把手伸出来。”
齐景没想到会听见这个,不觉愣了一下。
狄声已经不耐烦了,眉毛皱成一团。齐景忙把右手伸过去,老头硬邦邦说:“先左手!”
冷冰冰的手指搭到齐景手腕上,齐景不自禁就绷紧了身子。狄声拈着胡须,闭目默然不语。
齐景也不敢出声,垂下头,眼睛四下看着。忽然看见毛笔架子上,随随便便地挂着那个他们千辛万苦才拿到的小铁牌,式样大小丝毫不差。
齐景凝目细瞧,上面的数字居然是“地一”!
铁骑中仅次于铁珩“天一”的数字,就连岳朗也不过是“地六”而已。
怪不得这老家伙这么横的做派!
把了左手,又换右手,再加上翻眼皮看舌苔忙了一套,老先生总算开了口:“阳亢克阴,血热实燥。”狄声眼皮都没抬,语声仍旧像晒了半年的甘草片,干巴巴轻飘飘的,“肝火太旺,致使五心烦热,所以脾气易爆,眼干苔厚;你大便干结,小便发黄,是也不是?”
齐景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狄声半天没听到回答,瞪眼道:“问你话呢!”
齐景一狠心答了个“是”。
狄声在纸上提笔写了两行,又问道:“还是童男吗?”
怎么还问这个!
齐景不觉“哗”的一下连脖子都红透了:“啊?”
狄声以为他没听清,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是不是童子之身,有没有和人合过房?”
齐景扭捏了一会,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好在狄声年纪虽大,耳力却是上佳,听得一清二楚,随手在纸上又添两笔。
哎?是不是童男还关系到他能不能进铁骑吗?奶奶个棒槌的,都已经到了这会子,咋还有这么多幺蛾子?
齐景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探头看过去。
狄声已经把那张纸压在脉枕下面,老先生好整以暇,点燃了一支带刻度的线香,插在香炉里,又慢悠悠打开手边的红绸布包,露出几排亮闪闪的银针。
“人体十二经脉,表里相合,络属脏腑。每个人体质不同,忍痛的本事更是因人而异,大不相同。”狄声没头没脑地背了几句医术,脸上还是那付一百二十个瞧不上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就叫一声。”
“忍什么?”齐景没听清。
狄声却再不答话,手指在齐景脉门上一拂。齐景顿时觉得浑身瘫软,一点劲都使不出来,他心中大惊,叫道:“怎么了?”
“没怎么。”狄声说话虽慢,却是出手如风,隔着衣服依然认穴奇准,一根根银针迅捷无比地插入合谷,上廉,下廉,肩井,天宗......
齐景只觉一把烈火从他的手一直烧到肩膀,先麻后胀,然后越来越疼。他想用力挣脱,可身子就像一滩软泥一般,简直是任人宰割。
狄声却叹了口气,从齐景不太清醒的眼睛望过去,老爷子的眉梢唇角,明明显现全是轻蔑之意。
他已经熬过了千难万险,他已经拿到了铁骑的铁牌,怎么也不能叫这糟老头子小看了他去!
齐景咬紧了牙,把一串呻吟都咽进了肚子里。
狄声从容不迫,拨开他脑后的头发,又在风府,风池下了两针。
齐景脑袋嗡地响起来,刮起了呼啦啦吹火的大风,接着承山,承筋,环跳也又热又麻,腿上也烧起来了。
然后是后背,胸腹,星星之火终于连着烧成了一片,成了燎原之势。
齐景连气都忘了吸,不多时发间鬓角已是汗出如浆,可疼痛却如毒虫般无处不在,沿血脉一直钻入骨髓。
香烧得太慢太慢太慢太慢了。
狄声的声音远得像从天外传过来的:“不行就出声。”
齐景疼得已经看不清人,听见这一句,牙齿咬得咯咯响,硬生生又忍了下去。
狄声瞄了眼微微发亮的香头,只觉手底的脉搏乱如浮丝,他不再捻动银针,而是屈起手指在齐景天豁穴的针尾弹了一下。
骤然加倍的剧痛叫齐景毫无防备,终于“啊”地一声大叫出声。
“二寸四分!”恍惚中听见狄声喊道,穴位中的银针被一根根拔出来,泡回烧酒里。
齐景浑身仍是抖个不停,神智却慢慢归位,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丸极苦的药,药汁顺着舌根进了嗓子,胸腹间缓缓漫起暖洋洋的一团,好似一股热浪,蔓延到全身,肢体中残余的疼痛如烈日下的冰雪,渐渐消融。
比起刚才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狄声在纸上继续写字:“回去两天之内,忌凉水,别吃鱼腥。”他还是那没有起伏的嗓音,似乎已经见得太多,对齐景几乎从死到生走了一圈完全无动于衷,“出去的时候把门给我带上。”
齐景压根忘了问,自己是不是通过了狄大国手的考验,半死不活地飘到小院门口。
岳朗看他这样赶紧伸手来扶,齐景一把打开他的手,撑着把行李背在身上朝前就走。
新的营房是和铁骑的老兵们混着住,因为正好吃饭的当口,只剩下他们这些脸色蜡黄的新兵们,躺倒了一片。
岳朗急急安顿了齐景又去接下一个,齐景懒得铺床,就那么扑在光板上。薛铁还有精神头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挺过这个,前面那些罪都算个屁了?”
看得出来,大家都想问问每个人挺了多久,但是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江离的情形更糟,是被兰满仓抱回来的,脑袋上的发髻都散了,头发被汗粘在脸上。李承毅和齐景赶紧把他抱到薛铁铺好的床上。
江离忽然抽抽搭搭哭起来。
因为他年纪最小,模样又俊嘴又甜,所以向来是大家的心肝宝贝老疙瘩,这一哭弄得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怎么啦?”
江离只顾着哭也不答话,薛铁伸手去摸他脸,忽然被江离扭住手指,“啪”的一声把人摔出去:“我说过,不!许!再!摸!我!脸!”
幸亏江离还虚弱,没能使出全力来,薛铁站稳了,揉着手指喊疼。
“小马儿,有委屈跟我说!”齐景把人半搂在怀里哄着。
谁知江离连他也恨上了,一把把齐景推开,呜呜哭道:“当土匪嫌我年纪小,不肯收!来当兵吧,遇到一帮害疯病的!三拜九叩都熬过去了,还要最后一哆嗦!”
他眼泪鼻涕飞了一脸:“我受不了了!我明儿个就回家去!”
齐景尴尬地胡噜着他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安慰才好。
“是不是没熬过去呀?”众人七嘴八舌,“这帮孙子!折磨人有瘾,真他娘的王八蛋!”
“两寸五,我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江离吸了吸鼻子,“两寸五啊!听着跟说我二百五一样!”
“小子比我当年强多了!老子连两寸都没熬到。”兰满仓匆匆走进来,端着一个碗到江离跟前,“别哭了,甜米汤,赶紧喝了再说。”新兵们一听说他也过过这个坎儿,顿时觉得和他亲近不少。
“咱熬过了这个,才能说是铁打的不是!”兰满仓虽然这么说,却是一脸不以为然:“不用想太多,一寸还是三寸,真到疼死也不能松手的时候,八尺也得熬着。”他等江离喝完米汤招呼大家,“都跟老子吃饭去,肚子饱了,全身就舒坦了。”
新兵们怪难为情地跟在他身后,毕竟刚才骂过人家是孙子王八蛋。
屋门口忽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黑衣人影,正是气场强大的狄大国手。
连兰满仓在内的所有人不约而同退了一小步,兰满仓马上哈着腰干笑道:“狄先生,您......您吃了没?”
狄声根本不看他,排开众人走到江离跟前,江离连哭都忘了,想缩到齐景身后已经来不及了。
狄声递过一丸药:“吃了这个,刚才你忘了。”
江离怯生生拿过药放嘴里,狄声居然抬起手来,把他粘在额头的头发给拨开,铁板样的面容轻轻展动,大概仿佛是个笑容。
江离一直没敢动,等他走出去好远才拍胸口:“吓死我了,我以为出了门还不肯放过我呢。”
兰满仓十分艳羡地看着江离:“居然好言好语给你送药,还跟你咧嘴笑!说实话吧,我来这里一年半了,就没见老先生跟谁有个好脸。”他特亲热地搂着江离,“小马儿你这在铁骑里,也算是蝎子粑粑——独一份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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