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

西门桥头那棵柳树旁边的茶楼里来了一位说书人。

   据说那位说书人有两个故事，但他从来只说其中的一个。再好的故事人们听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意思，所以他在一个茶楼里只能待上那么一两个月，至多不过半年。

   他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事，却还依旧念念不忘的讲着那个故事。

   这天我来到茶楼，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个说书人。

   他年纪倒也不大，正值青年，着一袭黑衣，那衣服虽然称不上褴缕，倒也着实破了些，不过它的风格很奇特，是我们所未曾见过的。

   我拣了一个靠近墙角的位置，喊来小二为我添上茶水，轻轻拿起杯子，呷上一口，等着他开讲。

   他往我这边深深看了一眼，距离太远，看不甚清他的眼神，只是觉得太过苍凉。

   他转过头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了那个讲了无数次的故事――

   ‘他是朝中手握重权的大将军秋无涯，她是他的青梅，一个农户的女儿扇扇。’

   听到这里，我指尖轻轻描摩着杯口的花纹，暗暗想着这故事角色身份设定也忒俗套了些，不过这人物名字起的倒挺有深意。

   看着杯中轻轻晃出的涟漪，听他继续讲下去。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

   秋无涯长年征战在外，而扇扇平日得空最爱做的事就是为他做一件一件的战袍，战袍颜色也都是他所喜欢的黑色。

   秋无涯曾允诺待他平定战乱，定将她明媒正娶，两人闲话桑麻，安享这盛世繁华，再不问世俗。

   扇扇就怀揣着这一个承诺小心翼翼而又幸福的等待着。

   这次，秋无涯又要出征，临行前对扇扇道，这一战凶险无比，如若不能平安归来，请扇扇自寻一个好人家出阁，再不必等他。

   有一个成语唤作‘一语成殲’。

   那一仗前所未有的艰险，虽然赢了最后的战争，秋无涯却受了重伤――数枝羽箭插在他的胸口，那个地方正是心脏。

   请来的所有医者皆言救治无望。

   秋无涯部下应他的要求把扇扇接至军中让他们二人最后见上一次。

   随扇扇一起来的还有江湖游医吴酩。

   吴酩仔细查看了秋无涯的伤势，面色凝重道，他的伤势还有救，老夫可以给他开一个方子，只是这药引……这方子需一位把秋将军放在心上的人的心头血做药引，而且这人最好是女子。

   众人相顾，秋将军的母亲倒还健在，这世上也没有比她更看重秋将军的了，只是老人家已年迈，如何受的起这日日刀割出的心头血……

   扇扇听闻吴酩如此说，早已坐不住，思量再三，对众人道，这心头血还是取我的吧。

   吴酩深深看了扇扇一眼，这心头血最是伤及身体，且不说将军能不能救的回来，就算能救回来，即便我的方子再顶用，依将军的伤势也不是三五日能好得了的，少则十天，多则一月，姑娘，可想好了？

   扇扇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秋无涯，淡淡道，一点心头血算的了什么？把我的命换他都行，他若救不回来，我也绝不独活。还请先生放心，及早施救，扇扇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吴酩点点头，算是承了她的谢，转身去写药方。

   自此日起，秋将军整整昏迷了二十一天，扇扇刺心头血生生刺了二十一日。’

   我低头抚平衣衫上的皱纹，听得旁边两人说道‘啧啧啧，这世上还有这么傻的女娃子，当真是少见。’

   嘴角漾起一抹苦涩的笑，傻么？情至深处无怨尤，那些觉得她傻的人，大约是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的吧。

   小二过来替我续上茶水，我收起思绪，继续听他讲那个故事――

   ‘二十一日后，秋将军醒了过来。他在昏迷中也隐隐约约知道是有人喂他心头血才将他救了回来。

   他心疼的看着憔悴的扇扇，暗暗在心里允诺，此生定不负她。

   那时的他们不知道，有些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大约是因为故事的结局从来不会尽如人意。

   一个多月后，秋将军的伤势大好。正在他们满心希冀，准备筹备属于他们的大婚时，皇上派人传来一道圣旨。

   圣旨大意是说，当今皇上的王妹玉媩公主温婉恬静，静女其姝，特赐婚于秋无涯将军。一个月后完婚。

   秋无涯不愿娶公主，可他更不能违抗圣旨。不是没想过两个人一起出逃，可是自己肩上的责任太重，逃，家人怎么办，族人怎么办，有的时候在现实面前，两个人的爱情脆弱的不堪一击。

   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所谓的双全不过是自以为而已。

   他想着啊，等到把公主娶进门后就迎娶扇扇。

   他想着啊，自己对公主没什么感情，娶回家无非就是添一双碗筷多一张床塌而已。

   他想着啊，只要自己爱着扇扇，那么两人的生活也会很幸福。

   有时生活的美好就在于想的太好。

   一个月后，大婚。

   秋无涯一身红装拿着酒杯听着别人的祝福，把无奈就着上好的酒水咽进肚中。

   觥筹交错间一个小厮跑进来低低对秋无涯说了句什么。

   他听清小厮说的话，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捏碎了酒杯，眸光眯了眯，那眼中的哀伤如同那个杯子的碎片，颗颗都泛着冷光。

   再也顾不得堂中的客人，他急急忙忙走了出去，走的太急甚至脚步都有些踉跄。

   来到扇扇居住的清凉阁，忽然他就没有了勇气，那轻轻掩上的门推了几次也未曾推开。他害怕，怕门开后真如小厮所说她已不见了踪影。

   他闭上眼，哑着嗓音道，把门打开。

   门被小厮轻轻推开，他抬起脚步，缓缓走了进去，屋内装饰一如昨日，空气中淡淡的还有扇扇的味道。床上放着一个木匣，他轻轻打开木匣，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护心镜。

   信上写着，无涯哥哥，我累了，我走了，你有太多的责任，你以为即便娶了公主，只要你还喜欢我，我们就还和以前一样，可是你不懂，那是不可能的，我要的是完完整整的爱，而你，显然给不了了。你背负的太多，这辈子爱你太辛苦，所以我选择忘记。你不知道吧，我前几天找了一个江湖术士，等我写完这封信后，他会把我有关于你的记忆剥离出来，我让他把那份记忆放入了这枚护心镜中，从此我的记忆也可以在你杀敌时和这枚护心镜一起保护你……从此，我就不再记得你了，也不会那么爱你那么累了，真好。无涯哥哥，公主是一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无涯哥哥，我走了，你不要去找我，因为你不会找到我，即便找到了，没有了关于你的记忆的我也不再是我。无涯哥哥，后会无期。

   秋无涯握着那枚护心镜忽然就觉得心好疼，蓦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那血渍晕然开来，好像一把打开的扇子，扇扇……扇扇……扇扇……

   秋无涯吐血昏迷后口中就一直喃喃扇扇的名字。

   御医的药在他身上毫无作用，秋无涯丝毫未见醒转。

   玉媩公主又请来吴酩，他看了看秋无涯，又转头看了看公主哀叹道，老夫也无力了，他上次伤势本就太重，伤及了根本，而他又一心求死，毫无生念，这下无人可救得了他。

   果然，三日后，秋无涯逝，王以驸马之礼厚葬之。

   又闻，数日后，玉媩公主薨，王以公主之礼将其与驸马合葬。’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台下看客们虽不胜唏嘘，但也听多了这类情深缘浅的故事，都陆陆续续散了去。

   我拿过茶壶又为自己续上一杯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拿起桌上的一把木雕小扇，这把扇子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带在身上，我不记得是谁给我的，但是我却挺喜欢。

   台上的说书人缓缓走了下来，站在桌子前，一直凝视着我。许久，我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惊喜和悲伤中还夹杂着苍凉，不禁疑惑‘你……先生可还有事？’

   他微微苦涩一笑，轻撩衣摆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涩然开口道’你听说了吧，我有两个故事，但我从来只讲刚才那一个，还有第二个故事，姑娘……可有兴趣听？’

   我收回扇子点点头‘当然，先……公子请讲。’

   他紧紧盯着我收回的扇子，缓缓道‘扇扇……

   当初秋无涯失去扇扇后一心求死，他想扇扇这世失了有关他的记忆，无妨，他下世再帮她想起来就是。所以转世时他请求保留记忆，代价是世世万箭穿心而死。

   他每世都在寻找扇扇，一直讲着他们的故事，他在不停的寻找，他多怕遇不到她，所以他不停的行走。

   他一直穿着扇扇为他做的黑色的战袍，即使那战袍已经破了，可那也是一点可悲的念想，只要是有关于她的，他都已经学会了珍惜和在意。

   他有的时候会遇到她，好在扇扇的容貌未曾变化，不过即使变了，他也还认得出来，他的扇扇……怎么可能识不出来？

   每次遇到她，他就会向她讲述他们的故事，讲述这第二个故事，可是悲伤的是，每次他刚讲完，就会被万箭穿心而死。有的时候他会遇不到她，那样他会孤独一人活到寿终正寝。与之相比，他更宁愿万箭穿心，因为那样他就意味着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扇扇了。

   扇扇……你……想起来了么？’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听到有羽箭‘噗~’刺入肉中的声音，抬头就看到他微笑的注视着我，宁静而安详，嘴角缓缓渗出血迹。

   我大惊，扶起倒地的他，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什，我努力擦掉眼中的泪水，看清那是一枚护心镜，他将它放于我的手中，‘扇扇……我把记忆……给你带来了……’

   那枚护心镜上还带有他的体温，他看我握紧护心镜，终于缓缓闭上了眼。

   茶楼的大堂里静的诡异，只余泪珠砸在地上的声音，一滴一滴一滴……

   从外面涌进茶楼十多个人，手持弓箭，其中一人道‘老子和你比赛，谁能射中茶楼大堂左侧墙上的那副壁画右下角的花瓶谁就算赢，老子射中了，你这厮，中看不中用，箭都不知道射到哪里了还敢来和我比赛，愿赌服输，拿钱来。’几人骂骂咧咧，来了，又走了，好像未曾看到我们。

   我握着那枚护心镜，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那上面现出若隐若现的血色，转瞬即逝。那些碎片了的，消失的记忆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又把它放进秋无涯的怀里，下辈子他还要带着它。

   我擦干眼泪，拔出他胸口的箭，缓缓刺入自己的心脏，俯于他的心口，微微一笑‘下辈子……’

   其实，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以为是扇扇为了救他刀割了自己的心口，整整二十一日，其实放出自己心头血的是玉媩公主。

   当初扇扇的身体太弱，并不允许日日放出心头血。不然他醒后见到的怎会只是略有憔悴的扇扇？要知道，放了二十一日心头血的玉媩公主可是身体极度虚弱，生命岌岌可危，是用上好的药材养了许久才捡回一条命。

   而当初救他的游医吴酩正是玉媩的师父，应公主所求才来为他诊治，不然茫茫天下，何处寻游医？

   他不知道，玉媩本身是反对王兄的赐婚的，她虽然喜欢他，但不想强迫他，但最终她和他一样是王权的屈服者。

   那枚护心镜里面封存的并非是扇扇的记忆，而是玉媩公主的心头血。

   当初还未大婚时，玉媩公主把那枚护心镜送与扇扇，‘他的伤势太重，还需养护一些时日，这枚护心镜上已涂过我的心头血，你给他吧，以你的名义，如若他知道是我给的，那他定然不会要。’

   扇扇接过护心镜，潸然道，‘终究最喜欢他的是你。’

   大婚那日，玉媩也收到了扇扇的信，信中大意写道，秋无涯有公主，她已放心，她不想再待在他的身边，公主为他做了那么多，她不想他因为自己而辜负了公主，所以她离开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如果有下辈子，希望再也不要遇到他，那样就不会再喜欢上他，喜欢他，真的太累，而且有些东西，穷极一生，她也给不了。

   扇扇消失后，秋无涯昏迷，万念俱灰的他再不愿醒来。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玉媩。

   他死后，玉媩公主将他妥帖安葬后也追随他而去。

   他以万箭穿心为代价换得不灭记忆，只为寻找扇扇。他不知道，扇扇既然选择不再遇到他，他又怎会真的找到扇扇？

   玉媩以每世与他同生共死为代价换得扇扇的容貌，只为能让他寻到，让他不至于那么悲伤，让他还怀有一点希冀。

   每一世，他都在寻找，寻找扇扇。

   每一世，她都在被寻找，只是，他找的是她，又不是她。

   我，就是玉媩公主。

   但这些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世间不知道的事有太多，何必事事都寻求一个结果？

   这是第几世了？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下辈子……

   大抵，这些情深的都是执念吧。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向来心是剧中心，奈何人是看客人。

   这就是，第三个故事。

                                   ――斜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