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买辆车吧？”

他想买这辆车已经很久了。

他又一次路过这家店。

一辆纯黑的SUV，前脸的造型很酷，整体流线型大方前卫而又不会显得很俗气，他做了详细的对比，这辆车时尚又实用，各方面他都很满意，在网上留下详尽的搜索记录之后，接下来的每天他都会收到大数据给他定制的，关于这辆车的一切信息，他对这辆车已经再熟悉不过，他甚至经常想象自己坐进车里，开着这辆车的情形，那操控感是如此顺滑，过弯那么优雅，这种感觉是何等幸福啊！

他一直没有车，拿到驾照之后，他却经常会去借来弟弟的车过过手瘾，弟弟是做二手车生意，经常会有一些好车滞留在手上，但他开这些别人开过多年的车，总觉得差点儿意思。平时上班他都是要先走一段路，然后等公交来，然后再走一段，运气好的话，不论有没有座位，公交起码会准时到站，但是因为住的偏远，公交总会在他焦急的张望中，慢悠悠的晃过来，这让他在下车后的一段路上，总是心急如焚，脚底生风。

有一种公交到站提示软件，他不想用，因为他的手机已经被一堆每天必须要看的软件占满，他每天总是要把每一个点开来看的，这些资讯对于他枯燥重复的生活是如此重要，所以他无法舍弃这些，来换取一个偶尔不准的公交工具，可是最近，他不得不舍弃了，他的状况有所改变了，从等待公交的焦灼，已经换成了等待新工作召唤的焦虑，而后者似乎比起公交车来 ，显得更加遥遥无期。他的APP早已换做用来浏览招聘信息、投递简历，而这个状况已经持续有三个月之久了。

他咂了咂嘴，转过头继续漫无目地走着，准备在前面的商场里溜一圈，以便能更快挨过这一天。

对这些招聘企业，他曾经感到无比的愤懑，以前虽工资不高，起码有事情做，像他这样有气力的男人，怎么会被认为年纪大呢？他也就才四十岁而已，自认为还没有老到无法对这个社会做出贡献的年纪，他觉得自己仍然可以像那些毕业没多久的新一代那样，卖力而热情的工作，甚至会比他们少走很多弯路，毕竟他该走的，一样不落，全走过，他们居然会让他这样失业如此长的时间，让他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人，每天在街上闲逛，在周一大家都上班的时候，和退休的大爷大妈一起进出超市，甚至于一段时间久了，他觉得每天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就只剩下了那些妈妈们，那些每天都会带着孩子在楼下遛弯，扎堆闲聊的女人。

商场里的男模特高傲地看着他，衣服很是精干，那模特看上去爽朗而自信，于是他拿起吊牌看了看，然后，又放了回去。有一件女装闪进了他的眼，那柔和的颜色像极了冬日里的暖阳。她好像说她下班路上看中了一件裙子，舍不得买，说好等他找到工作就买下来。是不是就是这一件。他又一次拿起吊牌，然后，又一次放了回去。

相比那些女人，作为他的妻子，一个已结婚多年，却无法像楼下那些太太们一样悠闲的女人，日子过得相当辛劳。每一天，她在闹钟声、孩子早起的抱怨声、冲水马桶的隆隆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以及匆忙穿衣出门的那一声关门声中开始自己的生活，然后在公司马不停蹄度过忙碌的一天，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自从有了孩子以后，这样的生活内容始终没有改变过，或许一直到她老了，也不会有改变，除非她有一天也会像她身边这个四十岁的男人一样，变成无业游民，想到这些，她简直抑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抖动，所以即便工作如此辛苦，她还是经常感恩，因为家里积蓄不多，而现在所有的开销，都要依靠她所在的这家如此善良的公司，每月准时给她发放的四千块钱。唯一让她安心的可能就是家里还有一点积蓄，也并无负债。

但即便生活已然如此窘迫，他想买辆车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那些推送过来的试驾测评、新车出游等等消息，搅得他心痒难耐，有时候坐在公交车里，随着那辆大家伙缓慢的荡起来，他都在脑中模拟，起步、刹车、转向、掉头这些驾驶动作，他会打开语音车载系统，舒舒服服的一边开一边听歌，在他稍稍偏离了车道后，那个甜甜的声音也会提醒他将车辆回正。这样的想象，似乎已成为了他乏味生活的调剂，因为渐渐地，他明白，那些赚钱的机会，过去他没有抓住过，将来更加不会青睐于他这样的人，他的愤懑也逐渐转为平淡，转为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就像圈里的牲畜，不会去想自己待宰的命运，每天吃草的时候那样的平和安静，所以，工作慢慢会来的，他们总不至于会受饿的，他想，但是一个男人，一辈子怎么能没有一辆心爱的车呢？更何况现在开车出去不是也可以揽客挣钱么？想到这里，他心里一个激动。

于是，在有一天的晚上，他开始糯糯地说：

“咱们买辆车吧，我可以去拉客赚点钱，我早就看好一辆车，这次优惠特别大，平时贵一点，但现在首付只需要几万，家里攒的钱再贷点款，特别划算，你看亲戚朋友哪家没辆车的。”

她妻子正在盯着手机上各种类的优惠券，用心计算着这次大促她需要屯些什么，顺便能省多少钱，突然听到了这句话，便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没在看她，未曾发觉妻子夸张的表情，仍然断断续续地说着：

“那辆车性价比特别高，样子你肯定也喜欢，我看再也不会有这次这么大的促销力度了，你想，这样你和孩子也不用受那日晒雨淋了……”

她原本瞪大的眼睛，瞪的更大了。

她并不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正相反，她一直以来以宽广博大的胸怀来给他包容，一直以来，无论他以何种理由抱怨工作中的各种难以忍受的状况，到最后反反复复不断的换掉工作，她都纵容了他的那些幼稚的决定，但此刻，在听他巴拉巴拉不停的还在说着买车的事情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丢给他一句：

“你先赚到钱了再说吧！你也不想想，你四十的人了，家里还这个样子，你找工作都找了多久了，还没见你拿回来一分钱！”

后来，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说，但是争吵随后便开始了，他先是不停的解释自己如何努力，环境如此不好之类，后来两个人就开始互相数落对方不理解自己，再后来，说的那些内容便没有了任何意义，一些恶毒的咒骂信手拈来，似乎对方在一瞬间变成了多年的宿怨与仇敌，就连孩子哭了那么久了，他们都未曾发觉。

吵完以后，双方意犹未尽，依然怒气冲冲，一个流着泪去管孩子，一个呢，像是脾气没有发够，呆坐在沙发上，时不时还恶狠狠的对着空气瞪上一眼。

到了第二天，妻子送完孩子又去上班了，他依旧在外面漫无目的的闲逛，又生了一会儿闲气之后，他突然发现，他又一次走到了那家4S店的门口，远远的望着，那辆车就在那里等他，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叹了口气走开了，工作依然没有任何消息，那些公司就像全都要避开他一样，依然对他视而不见，假日将近，大街小巷的临街商铺都是促销信息，今年也许就是如此了，想想还是该回家去。

他又坐在了回家的公交车上。

他记起在结婚的头几年，她看他经常加班特别辛苦，经常学着菜谱上面的花样做晚餐，给他各种不同口味的体验，能够让他开心一点她便很知足，遇到周末，她经常拉着他出去散步，他还抱怨每天溜来溜去都是一样的，有啥好遛的，别的女人不都喜欢逛商场么，你怎么不爱去，她只是笑，不说话，他想起，直到现在，她依然穿着许多年前的那些衣服，她的身材一直保持的很好，还总是说她眼光好，买的衣服款式引领潮流，穿多久都不过时……

而随着他这么多年的那些夸夸其谈的梦想的逐一破灭，终究将家里的收支艰难地平衡在一个刚刚够吃饱饭的水平，到如今的年纪，更是得过且过一般了。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不敢回家了。

夜幕降临，不知不觉，他踱步到了穿城而过的河边，护栏上的路灯金光闪闪，他看到路边散步的行人如此的多，他们都拎着各个大商场的购物袋，衣着靓丽，笑容满面，溢出假日到来前的欢喜，他漠然地看着这些路人，心中突然充满了愤怒，为何这许多人，都可以过得比我好出许多？为何岁月这么快的，把我推向了中老年的队伍，而我却依然没有半点长进？这两个问题压着他的胸口，涨极了，闷极了，他一会儿怒气冲冲望着路人，一会儿怒气冲冲望着河水，那些不知何处发泄的怒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一个身体，径直栽进了河里。

河水的响声，引起了人们的驻足，大部分都茫然站定，猜想刚才发生的事，直到有人惊呼，快看有人跳河了！

他看到河面泛起的水泡，波纹只扩散了不大的地方就被流动的水再次覆盖，那人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他那些愤怒和不解随着河里的水纹散去了一大半，随后他看到惊慌失措的人们有的开始报警，巡河的电动车也开了过来，开始打捞……

他一言不发地回了家，妻子仍然投身于琐碎的家庭，无暇顾及他，且知他也不会再有什么好话。

安静的一夜，静的如同那平静的河面。

随后的日子也并无任何波澜，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节日终于到来。

一个负债累累的人投河而未死的新闻，一点也不影响促销的假日氛围，街道上依然喧闹无比，玲琅满目的商品刺激着人们的眼球，大多数人都是大包小包的满载而归……

这天，妻子像往常一样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看中已久的那一件连衣裙，然后便看到他穿着许久未曾拿出来的那身西服，看着倒是蛮精神，“你疯啦，这件衣服很贵的！”一边骂道，一边眼睛离不开那件衣服：

“怎么回事？”

他于是解释道：“这几天弟弟给介绍了一家代驾的公司招聘司机呢，我已经去培训了一段时间了，今天晚上就可以上线接单了，我决定了，不再买车，也不再执着的找自己想要的好工作了，先好好踏踏实实赚钱给你和孩子！”

接着他鼓起勇气抱了抱她，她却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孩子在后面说：“妈妈，爸爸买的这件衣服好漂亮啊！”

晚上一家人吃完饭，他有点忐忑的打开手机，上线了，不一会儿第一单就来了，就在不远的饭店。

他向妻子挥挥手，骑车出门，经过那条河，看到河道已经被加装了防护网，他轻快地穿过去，径直走到了饭店门口。

“你好！车钥匙给你，帮我把这位朋友送回家吧”

那辆纯黑色的SUV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