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而他唯一的儿子正在外出差，没能及时赶到，只有小小孙儿侍奉在床前，略微尽孝了几日。
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撑着伞，整整齐齐站立着，面目沉重。
林遖跪在灵柩前，弓着单薄的身体，嘴唇抿得紧紧的，却似寒蝉在秋天里嘶哑地吼叫。森光走过去，寄给他一杯水，可是少年一甩手，直接打翻在地，哐当一声，玻璃碎渣溅起来，又落下去，冒着热气的水渍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林中雄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走过来让森光回屋去，然后沉默地主持葬礼。
那少年身在人群中，却被孤单地遗留在独自封闭的世界里，他穿着白孝衣，身体在雨幕中逐渐变得模糊。
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为着这磅礴的大雨，为着这离世的凄凉。一直到夜深人静，人都散尽了，森光回到自己的房子，依然不能从那样的悲伤中抽身出来。爸爸也是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人悄悄地离开。
一次偶然，一场车祸，他就永远走在路上，再也回不到家。
男人破碎的身体，从虚无中伸张出来，投射在森光眼里，化作连连泪水，滚向手指间。
这个世间将自己疼爱到骨子里的人，忽然间就没了，这种疼痛在未来的很多年又随着生活种种无奈错失被拉得无限长，一并超越时间轰隆隆辗向未来。
森光抓着书包跑出屋子，跑到酒吧里，可是没找到人，他们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教室里空荡荡的，操场也没有。那座拱桥孤零零地矗立在黄河水之上，如墓碑般沉默地倾听来人的脚步声，又默默注视着已经远去的背影。
森光俯在桥头上，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她崴着脚步走回去，在小区门口的槐树前停下来，想象过去的很多年，自己就是这样看着他走回来。从小孩儿到俊朗少年，多少时光，被锁在这满墙的斑驳中。
漫画店里黑沉沉的，从别家屋子里露出来的光窜进去，依稀可以看见一排排书架。森光疾步走过去，贴在玻璃门上，睁大眼睛看向里面，那本书在第一排架子上？还是在后面的架子上？她踮起脚尖，忽然整个身体摔了进去，撞翻了一整排书。
啪一声，灯亮了。
一个人影子蹲在角落里。
林遖看着地上的人，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巨大的喜悦冲上胸口，又化作浪花朵朵，轻拍着青苔恣意生长的心壁。
森光爬起来，尴尬地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支着下巴说：“我想爸爸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我。”
爸爸，这个世间最美好的词，指的显然不是林中雄。
“他走了之后，我和妈妈相依为命，但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很可怜，只是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哭。”森光咧着嘴巴笑了，“爸爸肯定会时时想我的，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一直有想念他啊。”
那，之后了。
“嗯，后来就离开了村子，来到这里上学，好多事都很玩。”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语气缓慢，回忆好像因隔的太久而难以聚拢。
“以后，我想去北京读书。”
林遖一动不动，双手交叉，侧脸陷在阴影里。
“她说，给你爸爸打电话，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她的手冰冰的，不像以前那样暖和，一点点失去了温度。最后，她说，你要好好的读书啊，将来考个好大学。”
“我小的时候，看见别人的奶奶，为了被欺负的孙儿，手里捏着擀面棍追打其他小孩的时候，真的很羡慕，可是我没见过奶奶。”
“我奶奶她才不会。”
“是个再和善不过的老奶奶吧，会整日念叨‘你要好好学习你要多吃点’的那种。”
他笑了，随即看到灯晕底下那本有着湛蓝色大海封面的漫画书，伸手捡起来，翻了翻，脸色倏忽变得异常难看。
“这是你的笔迹？”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满了她的喜欢。
昨晚，森光正坐在位子上写物理作业，突然被前面飞来的一团东西砸中，她打开折叠的纸，看到上面写着：晚自习后，桃花亭见，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下课铃声响起来后，同学陆陆续续都走光了，森光才最后一个出来。夜有点黑，她拐过两座教学楼，然后看见端立在亭子前的顾北，于是率先笑了。
“你笑什么？”
“是你啊。”
顾北停顿了一下，然后点头。
“我有个问题。”森光想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方程怎么解么？嗯——就是那种如果答案不确定，要从哪里入手？”
顾北认真听完，盯着森光，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迷糊了双眼。
“你已经准备好了要解，是么？”他隔了好半天才说：“那么，答案其实并不重要。”
想到这儿，森光回过神来，点点头，“是啊，你全都看见了，我—”
“够了。”
林遖霍然站起来，大步走出漫画屋，一个人回去了。森管跟着跑出来，又折回去，锁上门。是他误会什么了，还是根本无所谓。
跑回家，森光刚要开门，就听见里面的争吵声。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关你什么事？”
“你说的什么话！这样子对大人讲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带着她出去游玩，才没回的来，不是么。”
不是么。
如重雷敲打在每个人的胸口。
森光蹲在门口，听见妈妈小心赔不是的声音，又听见哐哐摔上门的声音，她一直等着，等着乌云遮上了月亮，等着屋子里再也没有了声音，才偷偷爬进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五）
初三接踵而来。
时间是一把利剑，抬起落下，现在与过去便断的干干净净。
森光不再去酒吧，学习却并没有比之前更认真，她去学校外的书店借来很多小说看。爱与性，背叛与信任，失去与得到，可望而不可求。人的一生极有可能是一场规模巨大的失败，却仍然挣扎其中，逃离不得。
书里的晦涩人生，构成她最初的认知，在夏日的一角投下浅淡的影子。
直到中考来临前，四月结尾时，她才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书放下，没有爱不释手，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倦。
即使最终也只是徒劳，那也好过什么都没有经历。
森光考的不好，没有去县上最好的高中，母亲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从她微微皱起的眼角还是看见了失望。
而林遖自然去了更差的学校。
他自己完全无所谓，可是林中雄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在外头面子有点挂不住，因而在家里也就不像以往那么笑语晏晏了。
2010年的夏天。
天还是一样热，却没有以往那么闷，又在临近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落在行人身上，带走尘土的腥味。
森光在奶茶店碰到一个女孩，她穿着绿色连衣裙坐在窗边看书，安安静静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旁边坐着顾北，定定望向窗外雨幕，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
姜美看见森光，微笑致意，并邀请她过去。
“这个好喝吗？”
“可以。”
森光去前台也买了杯仙草奶茶，然后坐到他们对面。姜美是个话少的，顾北是个沉默寡言的，于是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恭喜你们呀，去了一中，好羡慕。”
“羡慕什么？”姜美笑着问。
“……”
还能不能聊天了。
“你想去一中吗？”
森光点头，好学校谁不爱去，可也不是人人都能考得上的。
“二中离一中并不远。”
“嗯。”
这回轮到姜美诧异了，她看一眼顾北，又看一眼森光，随后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窗外的雨下徒然下大了，欲铺天盖地而来。
店门忽然被推开，几个学生争先恐后地跑进来。
“咦，你们也在这儿。”王子宣奔过来，在森光肩上拍了一巴掌，然后一屁股坐下，招呼服务员。
他对这三人间诡异的气氛毫无知觉，转头喊：“阿遖，你们也过来。”
林遖穿着运动裤，上身是一件白短袖，年轻的男孩子，即使不打扮，也显得干干净净的。明明是学习楷模的长相，却偏偏混迹边缘地带，喝酒打架无所不会。
他带着一个女孩子走过来，坐到旁边桌子上。
那女孩如小鸟儿一般，害羞地笑了，唤一声阿遖。
是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森光挑眉一笑，喝一口甜甜的奶茶，说：“昕儿，好久不见。”
自从小学毕业后，她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了，不过有一个笔记本，你写了日记来，我回一封去。
最近的一篇，杨昕写到：我喜欢上一个男孩子，他真的好好啊，我喜欢他的眼，他的嘴唇，他的一切。我感觉自己要疯掉了。
她没疯掉，还坐在喜欢的男孩子的身边。
“你刚才不是有话要说么？”
“没有。”
顾北收拾自己的背包，看一眼雨幕，然后直接出门走了，留下姜美一个人尴尬地坐在那里自言自语道：“咦，他明明有话要说的。”
“说什么？”王子宣好奇道。
“顾北喜欢一个女孩子，好像要去告白来着，看见人来了，自己反而却跑了。”
这无疑是一个重磅消息，在众人耳中炸开。
“那我也走了，记得付钱。”真的是一点都待不下去了，森光站起来说，“上回玩牌输了的事，还没算了。”
王子宣气结，这都多少年的事了，那回不是阿遖专门拿新买的碟片贿赂班上的学霸，借了他的作业，一字一句给她抄么。
真的淋成了落汤鸡。
森光双手举在头上，跑进漫画屋里，拿店主寄来的毛巾擦干了头发，她找到那本漫画书，自己写的纸条还在。
他笑起来，轻而易举地温暖了所有人，但是我希望这个所有人里只包括一个人，那就是自己。
最终这个人不是自己。
他笑起来，眼里有一颗星星在闪耀，比璀璨的银河还美。
可是他几乎很少笑，平时都凶巴巴的。
“这本书，前几天有一个男孩子看了很久。”店主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有点胖，走过来说，“他走了后，我忍不住翻了翻，就发现了这张纸条，是你写的吧。”
“那男孩好像也很喜欢你。”
森光将书放下，借店主的手机打电话给林遖。
“你在哪里？”
“BABALA酒吧。”
“你等我。”
林楠喝了一口酒，听着人群的喧闹声，忽然觉得烦躁，于是抽出一根烟点燃。
手里握着烟，烟头在燃烧。
“阿遖，我们回去吧，已经很晚了。”杨昕可怜巴巴地说。
“小妹妹，这会儿才七点，离午夜场还跨着个太平洋了。”服务员端着酒上来，戏谑道。
林遖不出声，任由烟在指间燃烧。
很快，就燃尽了。
酒也喝光了。
可是，人还没来。
林楠看一眼手机，十点二十分，他站起来说：“走吧，送你回去。”
刚走出酒吧，森光就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男生。
“你——你干什么？”杨昕退后几步，惊叫。
林遖一把推开怀里的人，看她倒在地上，厌恶地说：“把自己弄的这么脏，，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干什么了。”
森光仰起头，憋回不该有的情绪，说：“我来找你，路上——”
“不关我的事。”林遖转头对杨昕说，“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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