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虫劫

念起缘生，

悟得劫应。

八个字出现在他最后一个梦里。

了藏大师一梦而起，推门见月，月下一只蜗牛缓缓踱来。大师释然微笑，双手合十礼揖，抖振僧衣，遂莲花盘坐，倾身出手，伸向蜗牛：

你终究是来了，一路颠沛，辛苦了。

蜗牛顿首片刻，缓缓爬向一藏掌心。一藏托起蜗牛横于怀下，念动箴言，月下空门，圆通寂灭。

一藏少时绰号一丧，贪恋红尘声色犬马，是城中浪子班头领袖，率一众小厮浑闹于市井，也做下无数荒唐事来。

一日一丧横行街里，遇一老僧正欲从路中央拈起一只蜗牛，免它遭人践踏。一丧觉得好笑：老秃迂腐，蝥虫贱命，怜它做甚？众人哄笑。

老僧微笑：此虫是黄金虫，一条可值万钱。一丧大笑：老秃糊涂了，这虫可值万钱。若值万钱，我命予了你！

老僧拉住一丧的手：此言可作数？一丧大笑：若有这等买卖，我一条烂命，换了它！一丧推开老僧，狂笑而去。老僧在身后朗声到：

若悟死生诀，

山间照明月。

一语成谶，

报应不爽。

第二日醒来，一丧发现屋中黄金万两，不禁狂喜。床边一封书信：

黄金万两悉数奉上，但凭君用。然受此财，须虑蜗虫一尾，其貌无异，终生向君而行，每日方圆十里之内，随缘相见，即见即劫，即触即死。

一丧那管这些，全然撇于耳后，引一众浑人，快活去了。此后光阴，尽是纸醉金迷，然乍富无良，德不配贵，仗着飞来横财，尽惹是非，一众小厮均不得善终。一丧终知怖畏，想起一纸谶言。是夜，梦见一只蜗虫缓缓爬来，他逃将去，然他虽快，他逃出一步，蜗虫长大一分，不多时已身巨如蟒，濒临身后。一丧恍然惊起，见窗下一只蜗虫借冷月残光，生如魔巨影，将破窗而来。

一丧乖狂惨叫，夺路而逃，一路所见，具是蜗虫。一丧疾奔而去，精疲力尽，昏厥在路。次日醒来，潦倒卧于大路当中，众人围观。一丧嚎啕大哭，顿然无措。胡言乱语，言行癫狂，无人知晓他所遇所梦。

一丧自此终日惶惶，见虫则恐，散财问医求药，驱鬼祛邪，竟不得解，每日受梦魇煎熬。一丧方知横财不义，遂悉数向昔日受自己欺凌的众人散了去。

一丧横财散尽，潦倒于荒冢野庙，虽不再噩梦，然一只蜗虫，已然如心成魔，总觉那只昔日的黄金虫，即来索命。

一丧万念俱灰之际，想起老僧最后的那句：

若悟死生诀，

山间照明月。

一丧向城外山中去，一路风餐露宿，精疲力尽，昏厥在山间，昏昏欲睡。然想到蜗虫便也许就在附近，又不敢睡去。然终于难支，心下一横：便死了罢。

一觉无梦。

醒来时已在山寺中，当年老僧笑问：这一夜睡得可好？一丧仰天恸哭：弟子错了，师傅救我。

老僧面露笑意，微微沉吟：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一丧便在此剃度，遁入空门，法号一藏。每日山间诵经向佛，劳作参悟，沐山风月照，濡梵音妙法，遂放下死生执着，即便梦里再见蜗虫，也笑然无谓。

不觉经年，老师傅圆寂，遗言一藏：

那蜗虫

先因你一念贪心而生，

又因你不知敬畏而壮，

复因你心生怖畏而狂。

你放下贪念，它便远了，

你不执恐惧，它便灭了，

你无谓生死，它便再来，

不来亡你，是来度你。

一世劫愆，便随它去罢。

一藏从此安下心来，坐忘尘光，心下空明，只待那蜗虫，来了了这是缘非缘，是劫非劫的轮回果报。

蜗虫终在空山朗月之际，如约突来，在一藏掌心里，回向初心。

众生身上，无不是牢笼枷锁，负重迷途，醒时激进，入梦踯躅。于尘世里不惧万钧雷霆，豁命前行，又在心神里恐怖方寸虫蠹，无路可逃。

美金十亿，不过见方纸绿。

穷命一世，也是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