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到的时候,树的叶子开始浓密,遮挡住了两个孩子童年的阳光,8岁的我,住在姑姑家里,哦,因为她是一名村医。
姑姑忙完一天的工作,我们俩坐在一个小小的桌子旁吃饭,晚饭很简单,每人一碗清汤面。
我的面与姑姑的稍微不同,多了一个荷包蛋,少了盐。
“姑姑,明天给我放一点点盐,好不好,就一点。”我苦着小脸仰头看着姑姑。
姑姑放下碗,摸了摸我的头,“军明乖,等你好了,姑姑带你去你姑父的养鸡场,抓两只鸡回来,一只给你炖汤,一只给你炒了吃,再给你加点土豆,给你做得像餐馆的大盘鸡。”
姑姑的话,说得我直流口水,我大口大口地吸着我的面条,好像它们已经变成了我想啃的鸡腿。
正当我沉浸在我的幻觉里的时候,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姑姑起身,打着招呼:“怎么了柱子?”
男人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任医生,有个事,想麻烦你帮个忙。”
他穿着一个深蓝色的带补丁衣服,头发已经有些见白,眉头的皱纹快夹着头发。
“是晶晶怎么了吗?”姑姑一边问,一边要去拿她的药箱。
“不是,不是,任医生。”他一边摆手一边继续往下说,“晶晶这个样子,差不多定型了,只是她现在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想让你家这个小家伙去帮帮她。”他说着话,瞅向我。
“他能帮什么忙,自己都快要自顾不暇了。”姑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满是心疼。
“我就是想让他给晶晶当个玩伴,你知道的,村子里的娃娃都害怕跟她玩,还会欺负她。”
“姑姑,我也想有个玩伴。” 我吸溜着面条,急忙喊着,清汤面好似更香了。
第一次见到晶晶的时候是在一个午后,大人们开始午休,我走出姑姑家。
很静,没有别人。往北数第三家院门口,坐着一个小女孩儿,远远地看着,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又像是被命运之神抓住的傀儡。她用脚拨弄树枝在逗弄着什么,我猜想可能是只蚂蚁,我也喜欢这么干。但我感觉不到她逗弄蚂蚁时的快乐。
我没有弄清她是不是在和蚂蚁玩,等我走近一点的时候我承认她把我吓了一跳,我之所以没有立马跑开,一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小的男子汉,还有他爸爸曾提前给我打过招呼,那是两个男人的约定,虽然似乎大概我打着哆嗦。她的手臂像是衣服一样缠在身体上,小小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她瘦的像是瘪了气的气球,隐隐可见肋骨。
我只是远远望着没敢过去。
再一次见她,也是在一个午后。她仍然坐在门口,脚趾头抓着个树枝,我现在敢走近一点了,她在地上写字。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个小孩,朝着她丢石子,她不哭也不闹,甚至懒得看那小孩一眼,我把那个小孩赶跑,她只是扭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与年龄不相符的空洞。
我连跟她交流的勇气都没有。
她家的门平时是关的,只是在每个午后,她才会打开,我们远远对望,距离越来越近。她的眼睛里开始有了点色彩,我也没那么怕她了。
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玩耍,是因为我手里的玻璃珠滚到她的脚下,她用三个脚趾头截获了我的宝贝。她拿起那个玻璃珠,躺在地上,用脚把它举在眼前,她眯起一只眼,透过玻璃珠看太阳。
我说:“好看吗?”她答:“很漂亮!”
我说:“那送你吧。” 她说:“好,我收下了。”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我们都没有别的朋友。
每个午后,大人们睡着的时候,从姑姑家到她家门口的空间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一起玩着碰珠,数着有几只蚂蚁或蜻蜓飞过。有时候我教她踢毽子,她学的很慢,因为不好掌握平衡。我学她一样躺在地上,透过玻璃珠看太阳。
天气越来越凉,她的生活越来越不方便,特别是上厕所。有时候她会红脸,有时候她也会暴躁,她越来越瘦。
而我越来越像一个球,在别人纵向拔高的时候,我在横向生长。
晶晶的爸爸第二次登门,又是在一个忙完了一天的晚上,他带了几本童话书和一部字典。
这次他没有找姑姑,我俩坐在堂屋的屋檐下,做了另外一个约定。
我把这个约定实现,是一个巧合。那天我们在门口玩,阳光透过树枝,在地上印了一个“入”字。我说:“这个字我认识,是入门的入,我妈妈在我生病的时候入了祷告的门,这是神给我指引。” 晶晶说:“我也认识这个字,这是投入的入,比如投入妈妈的怀抱。”
我说:“晶晶我想到了一个新的游戏,我们互相在地上用树枝写下字给对方猜,不会的可以查字典。”
慢慢地,晶晶用脚握树枝的姿势和写出来的字和我好像没有差别了,字典的字我们学会了很多,那几本童话书也被我们翻得皱了皮。
一天我们玩累了,躺在门口的地上,透过玻璃珠望着大大的太阳。
我问晶晶:“有一天我走了你会不会难过?我的爸爸妈妈会。”
“我也会。”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所以我努力地活着,让爸爸有个希望,等到爸爸走了,我也随他去。”
我说:“晶晶,我快走了,我胖得我姑治不了了,他们商量着把我转到大医院去。”
她问:“什么时候?”我说:“差不多秋末吧。”
她说:“秋天真是一个容易失去的季节呢。”
我知道了晶的故事,在她的爸爸第三次找我的时候。
她在一个秋天出的车祸,从那以后她的两个胳膊成了摆设。姑姑给她看的时候,摸过她的胳膊的每一寸,问她:“疼吗?”她摇摇头。
姑姑说:“你动动。”她说:“动不了,感觉不是我的。”
晶晶的爸爸带她去了大医院,墙是白色的,连床单被罩都是,她幻想着手术过后还是和以前一样,她只不过是在那片白色里做了一个梦。
晶晶到家以后才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再一样了,她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
秋天不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充满希望吗?晶晶有很多不解,她不解的还有她的名字,一个字里三个太阳,父母赋予那个名字多少美梦,可为什么梦成了灰色?
晶晶的爸爸越来越老了,三十岁的他看起来像爷爷,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拾掇拾掇家里的地,然后去城里找个临时活,好在这个村子离城里很近,爸爸会在中午的时候抽空赶回来,然后蜷缩在被窝里睡一觉。
晶晶喜欢这个时候出门,因为这个时候外面没有人。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
这样她就不会得到什么,也不会失去。
晶晶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一年,之后遇见了我。
而我,是他的爸爸安排给她的天使,天使的第三个任务是,让晶晶学会做饭。
第二天,我见到晶晶的时候,我把我的诉求讲给她听。
她说:“好,在你走之前,我也想为你做件事。”
我说:“那你加油!”
连续有几天中午,没有见晶晶。那片小天地里只有偷偷跑出姑姑家的我,百无聊赖。
再见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和身上多了几道疤,她的父亲端着一碗清汤面,眼里闪着泪花,那碗面有几个青菜和几个大块大块的葱花,漂着几滴香油。
晶晶的爸爸说:“这几天,她来回踢着凳子,在灶台上和面板上爬上爬下,她摔了很多跟头,受了一些伤,但她真的能自己做一碗清汤面了,我最怕的是等我哪天不能动了,饿着她。”
晶晶很洒脱的说:"我把脚洗的很干净,你不用怕。"
我呲溜呲溜地吸着那碗面,那面不是那么筋道,青菜没有几片,葱花很大应该叫葱块,辣得我的鼻子酸酸的,嘴上却说:“我收到了你回我的最好的礼物。”
阳光照着这个安静的午后,也照在晶晶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底晕染开来,在她眼中绽放出晶莹的光,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灿烂,她的秀发被风吹动,虽然脸上和身上的疤痕可见,虽然她的胳膊还不能抬起,在我抱她的时候,我感觉她也抱住了我。
我被送到了大医院,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和被罩,护士阿姨用针头在我身上一次次插入又拔出试着找血管的时候,我不哭不闹,她们夸我勇敢,我和她们说,有一个叫晶晶的女孩为我做过一碗清汤面,她做面的过程,才是勇敢。
在我打完针和病友玩耍的一个午后,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她的笑很美。病房里安静极了,好像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小姑娘身上挂着一个保温盒,胳膊连同保温盒一起被缠在身上,但大家没有觉得怪异。她说:“我给你做了一碗清汤面,还加了一个荷包蛋。”
我傻傻的望着她,我说:“是的,正好我饿了。”
许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特别阳光的姑娘,她给一个公益活动做演讲,没有稿子,却挡不住她的妙语连珠,没有动作,可是她的眼睛却会说话,她就那么安静的站在那里,不开口也是一种力量。
她在传递阳光的路上爱与被爱,她的名字叫晶晶,来自我小时候待过的姑姑家的那个村。
她终于像她爸爸希望的那样成为了一个正常的孩子,而且还闪着光,而屏幕前的我端着一碗清汤面吃的正香 。
电视的画面渐渐模糊,我仿佛看到熟悉的背影晃动着朝阳与落日,把责任抗在肩头的父亲和变得乐呵呵的姑娘,还有飘散在记忆里的那一碗清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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