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回去,回去。别跟着我。”
我走,他跟;我回头,他就停下对我憨笑。
从菜市场已经跟我一路了,为了甩掉他,绕道米家胡同,多走几百米冤枉路,还是拿他没办法。
眼看就要走到桔园,再回看,他依然跟着,且咧嘴笑。
大门口遇到工人老何,他看出端倪,开玩笑道:来亲戚看你了。
面对老何,难以言述。
再瞅瞅他,一米七多,三十大几的汉子,每一根毛发都被尘土覆盖着。
“是表弟。”我谎言。
“表弟?”老何一脸皱纹愈加细密,语气里打了问号,“就去了个市场,看你菜没买多少,咋就认了个表弟。”老何诡笑道,“买香葱赠送的吧。”
也只能是表弟,都跟到家了,还能说啥。尽管明眼人一看,就知其风尘无主。
妻子子君打开半边门,探出头。张嘴半天。缓过神,嚷嚷道:
“疯了,疯了。”
“没疯。”我替他辩护。
“你疯了。我说的,是你疯了。”
子君喊出让我怀疑人生的话。
“我疯了。”
我几乎信了她。
在市场遇到他讨饭,顺便给他买了十个包子,被他缠上了,就这么简单。
(2)
他住下来,问不出关于他的一点身份信息。我喊他阿呆,其他的人也就跟着喊阿呆。
阿呆流浪久了,饥饱无常的日子苦够了。每到饭点,阿呆都要提前蹲在门口,或是守在室内窗前,听厨房传出的声音。等子君喊:
阿呆,吃饭了。
估计有好多年,没人喊阿呆吃饭吧。
听到吃饭的阿呆,收起巴巴的眼神。左手摇碗,右手晃碟,舞动着,以阿呆原始的方式,欢喜。
他不懂得吃过饭的碗,应该洗干净了。子君说:
阿呆,洗净了饭碗再盛饭。
说他一次,他就记住了。每次吃完饭,他会把用过的碗筷洗干净,再收起来。
子君为阿呆买衣置鞋。让他去浴室洗一下,再换穿。阿呆摇摇头,示意拒绝。
估计有好多年,没人为阿呆更换新衣了吧。
阿呆帅了起来,他穿着子君为他买的新衣,兴奋地走起路来飘啊飘的,那姿势与往常大不相同。阿呆美的,一错再错。
估计有好多年,阿呆没睡过新棉被吧。
阿呆恋在他的床前,晃来晃去。看他那想躺下又舍不得的样子,着实可爱。阿呆经年露宿街头,熬过多少冰霜,忍过多少夏虫,忽然有了自己的床铺,激动地风轮乱转。
风一凉,天心月圆。
中秋节的晚餐,阿呆吃饱饭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端坐门槛,听我们几人酒后狂言。
我们唱歌。当唱到:
思念故乡,我是最痴情的游子;流落街头,我是一个没有情人的情郎。
我看到月光里的阿呆,流着泪。每一滴泪水,都映着一轮明月。
半寐的阿呆,难道在一首歌里醒来。如果醒来,他会想到谁。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晚,可有人?为找不见阿呆,夜不能寐。
阿呆不说话,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不是这样的,他跟老何在一起,偶尔地会表达自己的情绪。
当我知道阿呆会使用简短的语言后,我叮嘱老何,多跟阿呆说点话,去试着锻炼,恢复阿呆的语言功能。
那天黄昏,一只山羊眼神不好,掉到鱼塘淹死了。我喊来老何与阿呆,我说:
你们两个看好了,我去拿钩子,别让它跑了。
别让它跑了,阿呆听了这一句笑了。我看他开心的样子,分不清是他听懂了我的玩笑,还是他觉得我有点傻而好笑。
担心一只死羊跑了,的确傻的有点好笑,我想,阿呆就是这么认为的。
阿呆总喜欢站在或是蹲在门口,他有大把的时间,富裕地可以用一生挥霍。至于爱情,至于名利,至于人生,无需考问。
阿呆心存本真,活在自我世界里。他不懂——如我之庸俗之人,以茶室,焚香,说禅,粉饰自己的灵魂。
阿呆无心,无世故,本不属于红尘十仗的人间。正如莎翁所言,他不过是误闯了诗人的花园。
无枝可依的阿呆,把自己的本性赤裸于阳光下,供世人:弃如敝履。
阿呆喜欢看天,也许喜欢看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会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不进我的世界,就像我走不进他的世界一样。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思想平行,永无交点。
阿呆是一个走不出梦的人,他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他活在重重叠叠的梦的迷宫里,分不清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
一个迷失在梦里的人,该怎样才能唤醒他。
谁又能唤醒一个做梦的人呢?这一生我同样做着白日梦。我在他乡,年复一年地寻找梦的出口。
阿呆是上帝的孩子,我也是。我与阿呆所不同的是:阿呆尘土满面,他的心是纯净的;而我一身华服,心,早已蒙尘。
阿呆喜欢躺在草丛里昏昏睡去。他肤亲大地,把灵魂安放在一个没有欲念,接近神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是否曾经嘲笑过我,每天疲于名利路上,到头来我们的人生归途,是一样的。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可悲还是应该可贺。这是命运给予人的,给予所有生命的,一个无法篡改的公平。
我不能像功成名就的人那样,阔谈人生。阿呆也不谈;我吟不出春花秋月何时了,阿呆也吟不出。我的人生如阿呆般,沉默着;如阿呆般,无奈地对着尘世莫名地微笑。
没人关心阿呆的笑,这笑是伤痛还是友善。或许这笑,只是屈服于世态的炎凉。是悲苦,尘世最痛的悲苦。
阿呆跟着客人老包,去村里超市。老包见阿呆候在外面,喊他进来。阿呆摇摇头,扭头望着另一个方向,没有冷眼的方向。
每一次老包带阿呆买零食,阿呆总是止于超市门口。
老包与我说起这件事,我想:阿呆止于自尊,或许止于——“好人”地呵斥。
在阿呆之前,我常常忧伤。祥林嫂一样,讲述着我的种种不幸。自阿呆到来之后,回首历经的:风一更,雨一更;跋涉的:山一程,水一程,我拿不出一件值得忧伤的事。
我问阿呆,关于他的每一个亲人,他都说:有。我让他喊出他们的名字,他努力地想一会。说:忘了。
他忘了亲人的名字,忘了自己叫什么,他忘了人在世间不能忘却的一切。这是阿呆的不幸,也是阿呆的幸运。因忘了,阿呆没有分别之苦,少了割舍之痛。
忘了。多少人一生做不到的事,阿呆无意间做到了。
阿呆走了,在他将要与我们欢庆第五个年节时。一位拄拐老人——阿呆的爷爷,把阿呆领走了。这是我们把阿呆的具体情况,托人带给他家人三个月后的事。那天的情景:
一个在混沌中不知归途,一个在耄耋之年体弱多病。爷俩在肃杀的寒风里,相互搀扶着,回那远方的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