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

作者: 月上清风 | 来源:发表于2022-10-29 20:11 被阅读0次

    (1)

    “回,回去,回去。别跟着我。”

    我走,他跟;我回头,他就停下对我憨笑。

    从菜市场已经跟我一路了,为了甩掉他,绕道米家胡同,多走几百米冤枉路,还是拿他没办法。

    眼看就要走到桔园,再回看,他依然跟着,且咧嘴笑。

    大门口遇到工人老何,他看出端倪,开玩笑道:来亲戚看你了。

    面对老何,难以言述。

    再瞅瞅他,一米七多,三十大几的汉子,每一根毛发都被尘土覆盖着。

    “是表弟。”我谎言。

    “表弟?”老何一脸皱纹愈加细密,语气里打了问号,“就去了个市场,看你菜没买多少,咋就认了个表弟。”老何诡笑道,“买香葱赠送的吧。”

    也只能是表弟,都跟到家了,还能说啥。尽管明眼人一看,就知其风尘无主。

    妻子子君打开半边门,探出头。张嘴半天。缓过神,嚷嚷道:

    “疯了,疯了。”

    “没疯。”我替他辩护。

    “你疯了。我说的,是你疯了。”

    子君喊出让我怀疑人生的话。

    “我疯了。”

    我几乎信了她。

    在市场遇到他讨饭,顺便给他买了十个包子,被他缠上了,就这么简单。

    (2)

    他住下来,问不出关于他的一点身份信息。我喊他阿呆,其他的人也就跟着喊阿呆。

    阿呆流浪久了,饥饱无常的日子苦够了。每到饭点,阿呆都要提前蹲在门口,或是守在室内窗前,听厨房传出的声音。等子君喊:

    阿呆,吃饭了。

    估计有好多年,没人喊阿呆吃饭吧。

    听到吃饭的阿呆,收起巴巴的眼神。左手摇碗,右手晃碟,舞动着,以阿呆原始的方式,欢喜。

    他不懂得吃过饭的碗,应该洗干净了。子君说:

    阿呆,洗净了饭碗再盛饭。

    说他一次,他就记住了。每次吃完饭,他会把用过的碗筷洗干净,再收起来。

    子君为阿呆买衣置鞋。让他去浴室洗一下,再换穿。阿呆摇摇头,示意拒绝。

    估计有好多年,没人为阿呆更换新衣了吧。

    阿呆帅了起来,他穿着子君为他买的新衣,兴奋地走起路来飘啊飘的,那姿势与往常大不相同。阿呆美的,一错再错。

    估计有好多年,阿呆没睡过新棉被吧。

    阿呆恋在他的床前,晃来晃去。看他那想躺下又舍不得的样子,着实可爱。阿呆经年露宿街头,熬过多少冰霜,忍过多少夏虫,忽然有了自己的床铺,激动地风轮乱转。

    风一凉,天心月圆。

    中秋节的晚餐,阿呆吃饱饭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端坐门槛,听我们几人酒后狂言。

    我们唱歌。当唱到:

    思念故乡,我是最痴情的游子;流落街头,我是一个没有情人的情郎。

    我看到月光里的阿呆,流着泪。每一滴泪水,都映着一轮明月。

    半寐的阿呆,难道在一首歌里醒来。如果醒来,他会想到谁。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晚,可有人?为找不见阿呆,夜不能寐。

    阿呆不说话,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不是这样的,他跟老何在一起,偶尔地会表达自己的情绪。

    当我知道阿呆会使用简短的语言后,我叮嘱老何,多跟阿呆说点话,去试着锻炼,恢复阿呆的语言功能。

    那天黄昏,一只山羊眼神不好,掉到鱼塘淹死了。我喊来老何与阿呆,我说:

    你们两个看好了,我去拿钩子,别让它跑了。

    别让它跑了,阿呆听了这一句笑了。我看他开心的样子,分不清是他听懂了我的玩笑,还是他觉得我有点傻而好笑。

    担心一只死羊跑了,的确傻的有点好笑,我想,阿呆就是这么认为的。

    阿呆总喜欢站在或是蹲在门口,他有大把的时间,富裕地可以用一生挥霍。至于爱情,至于名利,至于人生,无需考问。

    阿呆心存本真,活在自我世界里。他不懂——如我之庸俗之人,以茶室,焚香,说禅,粉饰自己的灵魂。

    阿呆无心,无世故,本不属于红尘十仗的人间。正如莎翁所言,他不过是误闯了诗人的花园。

    无枝可依的阿呆,把自己的本性赤裸于阳光下,供世人:弃如敝履。

    阿呆喜欢看天,也许喜欢看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会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不进我的世界,就像我走不进他的世界一样。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思想平行,永无交点。

    阿呆是一个走不出梦的人,他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他活在重重叠叠的梦的迷宫里,分不清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

    一个迷失在梦里的人,该怎样才能唤醒他。

    谁又能唤醒一个做梦的人呢?这一生我同样做着白日梦。我在他乡,年复一年地寻找梦的出口。

    阿呆是上帝的孩子,我也是。我与阿呆所不同的是:阿呆尘土满面,他的心是纯净的;而我一身华服,心,早已蒙尘。

    阿呆喜欢躺在草丛里昏昏睡去。他肤亲大地,把灵魂安放在一个没有欲念,接近神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是否曾经嘲笑过我,每天疲于名利路上,到头来我们的人生归途,是一样的。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可悲还是应该可贺。这是命运给予人的,给予所有生命的,一个无法篡改的公平。

    我不能像功成名就的人那样,阔谈人生。阿呆也不谈;我吟不出春花秋月何时了,阿呆也吟不出。我的人生如阿呆般,沉默着;如阿呆般,无奈地对着尘世莫名地微笑。

    没人关心阿呆的笑,这笑是伤痛还是友善。或许这笑,只是屈服于世态的炎凉。是悲苦,尘世最痛的悲苦。

    阿呆跟着客人老包,去村里超市。老包见阿呆候在外面,喊他进来。阿呆摇摇头,扭头望着另一个方向,没有冷眼的方向。

    每一次老包带阿呆买零食,阿呆总是止于超市门口。

    老包与我说起这件事,我想:阿呆止于自尊,或许止于——“好人”地呵斥。

    在阿呆之前,我常常忧伤。祥林嫂一样,讲述着我的种种不幸。自阿呆到来之后,回首历经的:风一更,雨一更;跋涉的:山一程,水一程,我拿不出一件值得忧伤的事。

    我问阿呆,关于他的每一个亲人,他都说:有。我让他喊出他们的名字,他努力地想一会。说:忘了。

    他忘了亲人的名字,忘了自己叫什么,他忘了人在世间不能忘却的一切。这是阿呆的不幸,也是阿呆的幸运。因忘了,阿呆没有分别之苦,少了割舍之痛。

    忘了。多少人一生做不到的事,阿呆无意间做到了。

    阿呆走了,在他将要与我们欢庆第五个年节时。一位拄拐老人——阿呆的爷爷,把阿呆领走了。这是我们把阿呆的具体情况,托人带给他家人三个月后的事。那天的情景:

    一个在混沌中不知归途,一个在耄耋之年体弱多病。爷俩在肃杀的寒风里,相互搀扶着,回那远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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