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讲个流水账的故事,是关于我两个堂哥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得先说下,这故事绝大部分是虚构的,就是个故事而已。至于哪些部分可能是真的,就由您自己判断吧。
我的老家,在山东西部的农村,不富裕,也不如山区那么贫困。
我这两个堂哥,一个叫保堂,一个叫保功。保堂的爷爷和我爷爷是亲兄弟,按说法叫“没出五服”;保功跟我家关系就比较远,已经“出五服”了。
保堂哥有个姐姐,在他不到十岁时没了父亲,母亲辛苦支撑,等到打发完姐姐出嫁之后也病死了。保堂勤快,上完初中之后,全靠自己出门打工挣下的钱翻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保功哥就不一样了,他比保堂大好几岁,从小游手好闲。父母在的时候给他娶了媳妇,父母都去世之后,媳妇嫌他不过日子,带着孩子跑了。保功就天天混日子,好吃懒做加小偷小摸,远近闻名。
镇上有个工具厂,生产各种五金工具。八十年代的时候效益还挺好的,产品远销国外。后来历经改制成了私人企业,产品不再有竞争力,换了几茬老板,一年不如一年,就勉强支撑着。
工具厂开始招合同工的时候,保堂刚结了婚不打算出门,就在工具厂干活。保功也去了工具厂干活,不过后来因为不正经干活还偷拿东西被开除了。
二儿子出生之后,保堂交完计划生育罚款,觉得工具厂的工资和家里这几亩地,供养不起两个孩子,就继续出门打工了。随着各地的盖楼热潮,保堂跟着建筑队干了几年。两年前建筑的活渐渐减少,保堂听说北京工资高,就来找找机会。
保堂找了个在集散市场装卸货的活,也给人家送货,在北京虽然算不得高收入,但多劳多得再加上省吃俭用,每月寄回家的也有不小的一笔钱了。
我跟保堂虽然都在北京,但各自忙工作离得又远,难得见上一面。去年春节回家,保堂跟我聊起来,说兄弟你小时候书念得好,现在干的是高科技的活,天天坐办公室挣钱又多,不像哥哥我没啥文化,只能靠出力赚点辛苦钱。我嘴里应承着,心里苦笑:都是底层挣扎的人,谁羡慕谁啊。
有意思的事情发生在今年。
春节回家见到保堂,他告诉我过完年不去北京了。北京不让待了,他说。
前段时间,北京要清理“低端人口”,出租房突然就不让住了,第二天就得搬走,保堂刚去工友那住了一天,工友那也不让住了,他们多花了一倍价钱找了个新房子,凑活着住到了过年 。保堂说他还算好的,就自己一人,隔壁卖早饭的小两口是安徽的,还带着个生病的孩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等过了年,他干活的那个市场也不让开了。
我问保堂过完年准备干啥,他说还没想好,“反正还得出门,指望待咱家里挣几个钱中啥用”。他大儿子夏天刚去县城上高中,二儿子四年级了,初中也准备到县里去上。
保功就不一样,今年交了好运了。
农村要搞扶贫了,村里有贫苦户的名额。按说保功差不多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了,可是他正当壮年又没病没残的,更没有老人孩子要养活,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再加上他平时不招人待见,村里就不想把贫苦户的名额给他。
保功就去村干部那里闹,可村干部不吃他那套。后来不知道谁给他出的招,他不去村里闹了,天天跑镇政府门口去。听说纪委的人天天在镇政府里面蹲点,就等着抓腐败呢,别说你有事,就算你啥事都没有,查你一下也够喝一壶的。这下村干部哪个不怕,就把名额给了他了。
扶贫这事,以前也搞过,发点东西发点钱啥的。用我大伯的话说,就保功这样的,发个金山也没用,越扶越懒,越扶越贫。
可是,听说这次扶贫不同以往,几年内全国都要彻底消除贫困。扶贫难见效果,又不能不扶,干扶贫的人就得想新办法。
镇上的工具厂这几年招工越来越不容易,年轻人都往外跑,上了岁数出不了门的人倒是愿意来,图给交个社保,混个企业退休。但是技术活还得靠年轻人干,想招人就得多给钱,可是又没钱,银行根本不给这样的小企业贷款。年前又赶上查环保,查得厂里几个月开不了工,还得购买环保设备,眼看难以支撑。
这时候扶贫办就找到工具厂,说愿意给提供贷款,而且利息比银行还低好多。怎么给呢?找几十个贫困户签字,相当于每个贫困户从扶贫资金里借钱给工具厂,然后贫困户就每年吃这笔贷款的利息。这下子扶贫办、工具厂、贫苦户皆大欢喜。
工具厂还给了保功一个合同工,保功去上班一天就拿一天工资,不去就不拿,但是厂里按月给交社保。就这样,保功七七八八的一年能混个万把块,混到 60 来岁还能弄个退休。
保功美了,拜年的时候破天荒发了一圈玉溪。我大伯骂他:你屌日里也人物起来了!
春节回北京之前,我跟爷爷说起这事,说你看我保堂哥多勤快,结果现在给弄的想出力干活都没地方,保功哥游手好闲了半辈子,现在倒过上好日子了。
爷爷说可不是呗。
后来爷爷又跟我说了段老辈子的事。
早年在我爷爷的爷爷那辈,我们家跟保功他们家家境是差不多的,都算殷实。
后来到了我太爷爷这辈,我太爷爷还是像上一辈那样年年苦干还不舍得花,就这样积攒家业,年年累计下来,置下了几处宅子和百十来亩地了。
保功他太爷爷就不一样了,十足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抽算是占全了。结果把家业全败光了,保功他太奶奶带着保功他爷爷兄弟几个全靠接济过日子。
我太爷爷那时候已经算是很有些家业了,可是老年间过穷日子留下的习惯,家里还是很会过日子,吃喝穿戴都很节俭。太奶奶见保功他们家几个孩子太可怜,时不时给粮食给钱的救济。太爷爷见着太奶奶往外给东西就骂,骂得太奶奶偷偷抹眼泪。可太奶奶哭完东西还是给,太爷爷骂完再骂,倒也不十分拦着。
我太爷爷省了一辈子,万也没想到后来土改了。农村各家各户划成分,按财产划。我太爷爷抠抠搜搜过了一辈子攒下的家业结果成了祸害,这么多地和房子已然够了地主阶级的标准了。地主阶级嘛,就是敌对阶级,是斗争的对象。
保功他太爷爷呢,家里给他败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雇农,是领导下中农斗地主的无产阶级。
家产是保不住了,我爷爷说,好在保功他太爷爷还算有点良心,暗暗使点劲,没让那些人为难你太爷爷,我们一家子就是财没了,人都没事。
因为划的成分太高,我爷爷那辈和我父亲那辈的人,上学和工作等处处受限,这在当时也是很普遍的事。
保堂哥的父亲,我的堂伯伯,十几岁的时候升学,考试成绩是第一名,但是成分太高,名额最后没给他。那个年代的农村没有什么好出路,种地和干力气活也比现在苦得多。保堂还小的时候,堂伯拉人力车路过黄河滩,车子陷在泥里,他情急之下硬生生把车抬了出来,身体从此落下了病。之后他就干不了重活,没过几年就死了。
爷爷最后轻叹了口气,说了句话作为谈话的收尾。
哪有真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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