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红苕,我吃了两根,软糯香甜,连皮一块儿吃了。
儿时,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从箩筐里挑一两根红苕,削了皮,放入口中。脆生生的,甘甜爽口。
我们这一代人出生在刚迈过温饱线的年代,虽没有什么好吃的,但红苕总能管够。尽管大人们说,生红苕吃多了会长蛔虫,但我并不在意。吃粗粮的年代,总是饿得很快,大多数农村孩子放学回家已是饥肠辘辘。稍微富足的人家柜子里可能会有花生这等高档货,但我家的花生却被父亲用口袋装着吊在房梁上了,他说是为了防老鼠。
秋冬时节,是红苕丰收的季节,也是红苕最新鲜,口感最好的时候。丢下书包,村里的孩子们总是人手半截生红苕,有的甚至还用红苕蘸辣椒酱吃,辣得直吸冷气。大人们心闲的时候,会在中午做饭时扔两根红苕在灶堂里,烤熟后用草木灰掩起来,我们回家便能吃到软糯香甜的烤红苕了,不过这是百年难遇的。
红苕充饥的效果极好,吃一两根便饱了。这时候,红苕又会成为我们的玩具。挑一根粗点儿的,削成陀螺状,便可以玩抽陀螺。红苕毕竟没有木头耐磨,这种陀螺都是一次性的,抽不了几个回合,底部便会磨损过度。有时我们也会挑些小根的红苕,切成方块,条状,柱形,球体等各种形状,用竹签子连起来,做成小汽车,小坦克……但不管是陀螺,还是小汽车,大人们从不会用欣赏的目光看一眼,他们认为这是在糟贱粮食,常常抱以白眼。
红苕既可以充饥,亦可以玩乐,可即便是对刚过温饱线的我们而言,也是谈上不喜欢的。作为零食充饥是出于无奈,作为玩具度日则是出于无聊。我最接受不了的是一日三餐的红苕稀饭,抓两把米,砍几根红苕,混在大锅里煮。待红苕软烂,饭也熟了,舀上一碗,半碗红苕,半碗汤,配点酸菜,吃着实在寡淡。不仅如此,因为红苕还是重要的猪饲料,打猪草是大人们常逼着我们干的活儿。背着跟自己等高的背篓,拿着镰刀去割红苕藤,然后回家将其切碎,混着那些不规整的、大小不一的红苕煮上满满一大锅,便够喂好几头猪的了。红苕藤切断后会冒出白浆,黏乎乎的,沾在手上一会儿就变黑了,怎么也洗不掉。带着这样一双手去学校,无论是在把作业本递给老师的时候,还是在与同伴儿玩击掌游戏的时候,都是非常尴尬的。那时候,农村的孩子都有一个理想,吃上白米饭。
在我认识的农作物中,红苕算是奉献得最彻底的一种。它不像小麦、玉米、稻子等作物需要年年花钱购种,也不像蔬菜水果那般需要精心呵护,只需将前一年的红苕留下一些,来年春季埋进土里。几场春雨,几天阳光,它们便能很快的铺满土地。四五月,天气暖和了,一场大雨后,乡村里随处可见农人将红苕藤割下,剪成十来厘米一截,插到一垅垅土埂上。刚移栽的苕藤蔫头耷脑的,可要不了几天,便能恢复精气神,一片片嫩叶昂立在风中。红苕生命力极强,阳光雨露就是最好的养分。印象里,父亲只是偶尔会在大雨后,去红苕土里撒一些磷肥,几乎不用除虫除草,它们甚至能比野草生长得还要疯狂。八九月,土垅上,红苕根部的土壤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农人知道红苕正在土下快速长大。十月左右,便是挖红苕的时候,春夏种植的一棵苕藤便能收获七八斤红苕,挖掉红苕后的苕藤也会晒干当作牛羊冬季的饲料。农人把收回的红苕放进地窖可以很好地保存到来年春季。如此循环往复,红苕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和子子孙孙奉献给了人类。
红苕易栽种,产量高,是战灾年代重要的生存物资。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曾有外县灾民沿着铁道步行到我们的区县背红苕藤回去种植。尽管如此,红苕却并不受人待见,在农人眼里它只是一种低贱的猪羊饲料,哪怕是在大饥荒的年代里,人们也都是吃着红苕,想着白米饭。几千年来,从古至今,人类无非就是换了一身皮囊和装束而已,他们价值体系从未变过,骨子里都奉行着“白米价值”。在这个体系中,越是容易获得,越是普遍性的东西,越是廉价的。获取代价越高,越是稀少的东西就越是珍贵的。千百年来的人类体系,从根本上说都是一种围绕“白米”而延伸的供养体系。
在我看来,天地并非不仁,他至少为人类安排了像红苕这样基本的生存保障。圣人不仁却是真的,他想方设法地攥紧每个生命,使他们为了“白米”而服务于自己。就这样,人们心甘情愿地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这个体系似乎颠倒了,难道不是应该越容易获得,越是普遍性的东西越有价值吗?灾荒年代,面临生存危机,究竟是红苕能救命,还是山珍海味能救命呢?红苕的命运,恰如今天的中国农村。
99年分配工作时,我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粮本,虽然粮食早已商品化,根本不用粮本购粮了,但我依然很高兴,总算是吃上皇粮,摆脱红苕汤了。
今天,不知妻子从哪里带回的红苕,很小,比指头大不了多少。在我这个曾经的农村人看来,这种红苕只能用来喂猪,但妻子将其洗干净,放进烤箱,不多时屋子里就甜香四溢。烤好后,侄女如获人间美味般大吃特吃,我也吃了两根。烤箱蒸发了红苕的水分,使得红苕的糖分更加浓缩,吃起来特别甜。
天气甚好,吃完烤红苕,我决定回乡一趟。没有什么比冬日的阳光更温暖的了。回到熟悉的乡间,放眼望去,山野间仍是绿油油一片,是红苕藤。苕叶墨绿且边缘已呈紫色,该挖红苕了。五老爷正在地里忙碌着,他将红苕藤割下,扔在路边,抡起大锄头,一锄下去,便翻出几根硕大的红苕。
我却在想,生命真是奇怪,前半身努力追求的价值体系,后半身却在被一点点的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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