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不是作者,不要想着阐述自己的观点。”
这是给我培训时,小曹姐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候她语气,就像每天临近中午12点跟我说“今天中午吃米线”临近晚上6点跟我说“明天上班别迟到”一样简单,好似这三者都是客观存在的一样。
中午吃米线是客观存在的,因为小曹姐喜欢吃米线。麻辣口。是那种特特特特特别辣的那种。
每次店外面给人备注留言的时候,人家都要回个电话问她,到底要放多少辣椒。她柔声细语的跟人解释说“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明天上班别迟到,也是客观存在的,因为要是迟到了就要扣工资,扣得多了就没钱交房租,扣得再多了就没钱吃饭,等全扣完了,人也不用再来了。
不出两天就会有另一个又大又圆堆满脂肪的屁股坐到你的位置上。用你的用过的电脑鼠标,敲你敲过的键盘,改你没改完的稿子。
编辑不是作者,更是客观存在的。因为我是个文科生,不懂公司业务。顺便插一句,我们公司主营业务是“线上医疗”的咨询工作。只要用几十块钱可以在线上向医生进行提问。
我学的的专业跟医疗根本就不沾边。而且是那种把裤裆撕成两半都跨不到的那种。不光我是外行,我们整个编辑部都是外行。
但这也不能赖我们,因为他们可以不招我们。他们可以选择招一些医学专业的人来给他们写稿子。但是公司并没有这么做,偏偏招了我们这些外行。这就说明专业团队这活,我们外行也能干。
但是小曹姐却不同意我这种说法,她说公司招我们,不是因为这些,或者不全是因为这些。
主要是因为,我们贱。
我知道她说的贱,是便宜的意思。
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们这些外行的工资是按天算,一天150块钱。人家专业的稿子按字儿算。有时候人家的一篇稿子就能抵得上我一个月的工作。二者比较下来,我们简直太贱。
好在那些按字儿算的写作者,写完还是要发出来的,这就给我们这些很贱的编辑们一个学习与借鉴机会。所以我们要虚心学习,认真借鉴,多加修改。这样我就有一篇能媲美那种按照字儿算的稿件了。对我们的成长很有帮助。同时还能提高鉴赏能力。
小曹姐说这话的时候,我曾试图从她脸上找到情绪的变化。在我心里,这应该某种无奈和现实所堆砌出来的一种表情,但我失败了,她还是带着专业得体的微笑,金丝圆边儿眼镜框还支在鼻梁上,鬓角的头发丝还是会胡乱翘起,脖子下面的锁骨还能看见,但上面的皮已经爬满了细密的纹路,如同蜘蛛的脚踝一样向着四周侵蚀。
她用大臂带动小臂指挥手里面的激光笔,那细长的绿色的光柱沿着空气打在幕布上,从那几个字的腰身中间划过。
编辑不是作者,不要想着阐述自己的观点。
02
面试那天,我们和考官聊的很开心。正当我想着自己,应该选择靠窗还是靠墙的时候,考官又给我布置了一道题目,以此来测试我的文字能力。
她在桌子上推给我一张a4纸,里面写的是对稿件的要求。
“你回去细细的琢磨一下,两天内写完给我。”
纸里面的内容是这样写的,以小儿黄疸为主题,撰写一篇关于治疗,预防此疾病的文章一篇。要求就是能够帮助家长解决问题。
我作为一个汉语言专业毕业的差等生,对此是一头的雾水,
考官说你可以到网上去搜呀。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写东西的。并且给了我靠谱的网站和几个公众号,让我好好参考参考。
撂下这就话,便笑盈盈的离开了。
那天晚上第一次写这种稿件,查资料用掉了5个多小时。
在酒精和香烟的加持下,我觉得有那么几个瞬间,自己丝毫不比小儿黄疸的专家能差多少。我能精通它的预防、诊断、治疗、护理一套流程。
不止如此,我还能预防它的突发状况,了解他的病理原因和可能引发的其他疾病。我只差一件白大褂和一套桌椅便能开门候诊。
那天晚上,我的大脑是如此的充盈,新知识多的在里面胀开。把头大撑大了一圈。我头皮发痒,脖颈发酸。
灵魂在身体里被放大了三分之二。显得很浮肿。像一个充满氦气的气球,要从我的天灵盖飘走。
我把里面的内容都看懂的时候,关掉所有的网页。用记忆去勾勒稿件的内容。当我灭掉烟头,喝完杯子里的水的,时间已是半夜2点半。
我把写好的稿件用微信发给面试官。又配上一个小黄人头戴红毛巾的表情。倒头便睡了过去。
脑子里面的知识经过喉管走到胃部,被粘膜分泌出来的酸水儿浸泡成碎渣渣。后又经过大肠小肠。小肠的上面的绒毛想把这些碎渣融进我的肉体。
奈何这些颗粒又大又粗糙。无法通过上皮细胞呀。在失败数之后。只能把它们堆积到了膀胱。混合食物残渣,等明天早晨随马桶的轰隆声流进下水道。
我也知道写字是个体力活,并且丝毫不会畏惧。原本我把年轻时候消遣,并且愈加沉迷,我把留下一些文字作为青年的梦想栽到手指末端。并用时间加以浇灌。
我相信凭借努力能驾驭各种题材与文字。
但是这次我怂了。到一个全新的未知领域去进行专业内容的撰写,让人苦不堪言。更何况,我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子。甚至还很讨厌。
因为他会掠夺我的食物,侵略我的土地,霸占我的女人。他们走起路来像是一个摇晃的僵尸。用可爱Q弹的外表骗取成年人的抚养权。我讨厌小孩子。
我想要放弃这个工作。但生活不同意。
03
每次我想睡个懒觉的时候,都会被吵醒。有时候是被窗外的鸟,有时候是被门外的人。二者总是精神饱满,日日夜夜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但今天不太一样。先把我吵醒我的是面试官的电话,那边传来她软柔的的声音告诉我面试通过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入职。
我说您别这么急呀。这工作我有些不太适应。我跟她说了写稿的过程,并且表示自己可能不太适合写这方面的内容。
她说你这么写是在太麻烦了。你来公司我找人教你怎么写。
我们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面。她还带了女孩。
她面容俊俏,长发披肩,眼睛里装着一对儿500瓦的灯泡,晃得我眼前一阵发虚。白色碎花裙勾勒出的身体里有风往外吹,吹得我轻飘飘的。
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会盯住她的脸。我发现她的眉毛是画上去的,我又发现她画上去的眉毛上没有半根毛发,这让我忍不住想笑。
我一笑,她的眼睛就像玻璃弹球一样在眼眶里面滴溜溜乱转。把我的心转的瘙痒难耐。
她那天说了什么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面试官跟我说。
“你叫她小曹姐就行,来了之后你俩就搭伴儿写稿子。”
我到公司的第一天,小曹姐就给我做了培训。
在这之前,我想过很多种写稿的方式。
可能是医生给我们大纲然,后我们去进行填充。可能是医生口述我们执笔,然后把废话改成人话。
最恶心的就是我们去从山一样的文献资料里面去找东西。将里面的内容讲的通俗易懂。
小曹姐说都不是。这些是在太麻烦,既耗时又费力。我们做法比这些都要简单。定好一个选题之后,到对标公司那儿去查相应的内容进行改写。
再经过改稿录音,后期制作,等方式,把音频节目或视频节目拿到网络上售卖。
说完她又发给我一个文档,里包含他们公司所有的竞品公司的名单,网站,微信公众号,头条号,百家号等一切能在网上找到的竞品单位。我看了两分钟愣是没看完。
等我把这份文件看完之后,小曹姐又给我发了一个话术的规范模板。里面包括同义词替换,观点顺序如何进行调换,过渡句的使用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注意事项。
为的就是一件事,把稿子又快又好的洗出来,并且不能漏出什么马脚。
我问她,这样不会被举报么。
她是这么回答我的。
医疗健康领域的内容本身就这么多,并且很长时间都无法更新。内容就摆在那儿,大家都是你拿我的我拿你的。
不需要任何条件,只需要披上互联网的外壳,就可以变成一个医学专家。简单的小毛病,到别人的网站翻翻就能找到答案。大病你就去劝他上医院。没有任何风险。只要稿子写得有趣,通俗易懂,再配合运营能力。剩下就等着收钱就行了。
我们要做的不是治好他的病,是要缓解人们的焦虑情绪。
我又问她。
“那我写错了怎么办。要是写错的东西刚好被小白用户用了那有怎么办。”
“我们这会犯法吧。”
“我们这有离职的护士团队,现在帮助我们做审稿的工作。他们主要就是帮助对我们校对知识点。就算犯错了也不用背锅。”说完又朝我笑。
她跟我分享了洗稿的流程,找到五篇类似的稿件,将其拆开揉碎打成粉。再取部分重新组合。呈现出一篇全新的稿件。内容主旨不能变,但是文字套路要全改
每天写4篇。每篇1000字。对新手来说强度有些大,但只要写上两个礼拜,速度自然就上来了。
看在小曹姐这么漂亮和一天150块钱工资的份儿上,我留了下来。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开始对护士的审稿能力产生了疑问
每次给我们审稿的时候,都要翻看一本很厚的书,查找里面的资料对稿件进行校正。当时我对这事儿还没怎么在意。
但当他们连类似于五减三等于二这样的问题也要查资料找好半天的时候,我对他们的专业技能产生了怀疑。
有一次,我改了一篇本公司微信公众号发过的一片文章,最后却被打了回来。护士给出的理由是内容不够严谨,观点有误。
自家稿件在两位医生手里进行审查,标准竟然完全不一样。二者谁对谁错我根本就难以分辨。
那天我切实的感觉到医疗领域的不确定性,我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或者说组出来的东西完全不知道对错。
我从小曹姐口中得知,护士们大多也是从一线岗位离职了三四年的人。专业知识到底还剩下多少在脑子里,谁都说不准。
04
当洗稿成为习惯之后,我对文字也失去了原有的兴趣。
看到那些被经过数次加工的稿件依然能够搜刮到大批流量,我也思考过自己写作是否真的有意义。
我开始尝试用洗稿的方式进行故事创作,方法也很简单,把想写的内容的关键词放到导航栏中,找到几篇喜欢的稿件,打成碎块儿后再组合。
不过很遗憾,我并没有洗稿那样的天赋加成和运营能力,写出来的文字并不能获得很高的阅读数据。
经过数次的失败,我的生活开始脱离文字。转到更能消遣时间的综艺节目的刷剧中。
后来我和小曹姐开始做公司的一个新项目,从日常稿件编辑到直接贩卖给用户的内容费类产品。
这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难的。只要按照原来的流程就行。无非是把话术改的再口语一点。每天上午写完,下午小曹姐就把稿子拿过去让医生进行修改。
公司有一个大型的线上问诊团队,上面挂着各种主任医师,在线上帮助用户答疑解惑。同时他们部门也接手了内容付费审稿的任务。
那天小曹姐吃坏了肚子,没来上班。我手里有两篇加急稿件。主编让我直接下楼去问诊部门。
那是我第一次去。当我下楼找到问诊部门口,脑袋有些发懵。
一个小屋子里坐满了人,面对这电脑屏幕,绷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手指游走在键盘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不时翻翻身边的书籍,电脑上都是常用的话术。
那些在网上挂着的名家医生和跟你聊天的人根本就是两幅皮囊。电脑屏幕里总是跳出疑问和病理图片。请求医生帮帮忙诊断。鼠标点击聊天窗口关闭的时候,有钱落入口袋的声音。
我想起那分类严谨的价目表。主任医师上百块,普通医生几十块,护士问诊十几块。其实这三者所对应的,只是同一个人罢了。
我写的专题开始售卖的哪一天,我递交了辞职申请书。对于种对内容的未知和没有变化的生活里面离职。
走的那天,我觉得天很蓝,脚很轻。因为我不必成为一个杀人犯了。
我没再去管它的销量,他的提成。我只知道。如果继续留在这儿,总有一天有人会因我而死。因为我售卖的课程。
我写的到底是什么,谁都说不清。我写的内容是否正确,谁都说不准。
05
离职之后,到一个靠漫画起家的工作室做编剧。平时会兼职撰稿。干了三年多的时间。生活虽然平淡,但也却乐在其中。
而那家公司,听说因为某一期的稿子中传达出的错误理念,导致一个青岛老人因为突发病症救治方式错误,耽误了抢救时间。
家里人一纸诉状将公司告上法庭。公司原本准备的融资被紧急叫停。后因为流动资金的崩盘因此倒闭。
听说那篇稿件是小曹姐洗的。她因此也背上了官司。最后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后来她又找到了另一家汽车编辑的网站,专职洗稿。
至少这一次,不会再闹出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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