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安 参赛编号:036
01
他们为什么要把脚踩在我的身上?
可能是因为我上课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吵到他们睡觉。
可能因为我下课没听到他们呵斥,反应迟了两秒。
可能因为我上学路上遇到漂亮女孩,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可能因为我放学害怕的走不动路,到门口少跑了几步。
我专门去图书馆查过资料。书上说,人挨打的时候要用手掌护住自己的后脑。双臂盖住太阳穴,夹紧。膝盖并拢,弯曲后收缩。护住自己的腹部。让自己的外展面积缩到最小。如果周围有墙壁,可以利用他挡住身体的一个面。
就像是未出生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
我不知道,出生时母亲的阴道收缩带来的阵痛和此刻三人六脚带来的疼痛,哪一个更令我难受。我猜应该是后者。
我早已记不得前者的感觉。我希望,结束之后也能像婴儿一样,忘记后者带来的痛苦。
我突然有点羡慕那个小时候的我。我羡慕他,能用哭喊和眼泪博得大家的关注与疼爱。现在却只能换来他人的快感和暴戾的喘息。
但是,我不后悔。……
落在我身上的拳脚变少了。一般到这个阶段。他们差不多已经累了。接下来三个人会轮流会朝我身上吐口水,最后骂骂咧咧的离开。往前走三五米的时候,中间精瘦的那位会突然转身,朝我猛踢一脚。我在《古惑仔》看见山鸡打架的时候,用过这招。
如果躺在地上的那人不是我,肯定觉得这动作挺帅的。
脚步声渐渐变轻。一秒,两秒…一分,两分…我像一只地虱一样,小心谨慎的展开自己脆弱的腹部。
我的脸被我保护的很好,没有留下伤痕。我尽量减少衣服和板油路之间的磨蹭,虽然有些脏。但还能处理。单肩包被我压在身下吗,没有破损。
接下来只需要像往常一样,到附近公共厕所的水龙头前简单的擦拭一遍,就可以回家了。
我不后悔…
算了,还是回家再洗吧。反正我妈现在也没下班。
秋天的太阳,就像暮迟的老人一样和蔼慈祥,荡漾的橘黄色波纹向我展现他的仁慈。“坚强一点,我愿意一直陪着你。忍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
“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我在心里咒骂。
天的颜色由昏黄转为暗沉。我拿出钥匙,捅开防盗锁。一脚踹开铝合金做的门板上。金属和墙壁发出的哀嚎让我的心中的戾气得以一定程度的释放。
我走进家门,我不愿开灯。我如往常一般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擦拭满是尘泥衣服。然后晾到窗前。我不后悔…不是说生活会充满希望么,为什么他妈我就看不到。
02
我求学的路程,很不安稳。跟着家人四处搬家,转学。这是我念的第三所中学。
当初父亲挣了钱,我从普通初中转学到重点初中。
当初父亲赌了钱,我从重点初中转学到流氓初中。
一切如梦游般迷幻,无形之中有一只手将我从地面拽上云端,又从云端拖进地底。因为债务纠纷,爸妈最终选择“和平分手”。就像我妈让我和那帮混混“和平共处”一样。
我一次次在心里降低“和平”两个字的标准。
对现在的我来说,只要没出人命的,都可以称之为“和平。”
爸妈的离婚并对我没造成太大的影响。在我看来,父亲不过是从“不太回家的男人”变成了“不再回家的男人”。仅此而已。
我原以为,到了新学校,我会像从前一样,很快的混入组织。我会跟以前一样,跟大家讲着段子开着玩笑,每天在嘻嘻哈哈中度过。我以为身边的人,只是换了副面孔。但这里的人,只是披了副人皮。
因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成为了一个告密者。一个在成人世界随处可见,在小孩子世界里遭人唾弃的告密者。那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老师像往常一样给我们留15分钟自由活动。我独自坐在操场边上的大柳树下。拿着一根树枝扫荡地上的蚂蚁。
当人独自相处的时候,人的五感就会变得异常敏锐,可以听见从前忽略过的声音,看见以前没注意的细节。
我听见仨人的对话。“下午放学去哪个网吧?”
“去腾龙,上次那家太远了。”
我对游戏本身没什么兴趣。家里有电脑也很少玩儿。对网吧游戏的概念很模糊。只是把它当做丢沙包捉迷藏一类的休闲方式,仅此而已。
但在这所学校里,电脑游戏就像少年们的鸦片一般。是一种瘾,是一天不去浑身瘙痒难忍,呆滞木讷的瘾。是个不能透露的秘密。
这个秘密被我听到了,被我说了出来,被老师听到了。
那天下午,三人带着几个朋友在操场航围成了一个圈,我被他们围在中间。外面更是凑了几百名同学人。围住我的几个人轮流走到我的面前,抬脚踹到我身上。下手重的人朝踢胸口踢。下手轻的朝手臂踢。以此证明他们的友谊。
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快点结束这如噩梦般的一切,在祈祷围观的几百人都是瞎子。他们看不清我的脸。我希望我在做梦,希望赶紧从梦中醒来。
那些在窗台上探出的头,他们眯着眼睛,射出一道惨白色的光,想扫清我的五官。他们在侧过脸的议论,分享自己看到的细节。一个没穿衣服的的小丑和几只表演的猴子。
学校老师从教学楼里冲出来,人群跟着一哄而散。他们把几人带到教导处,临走时,我在他们家脸上没看到恐惧,反而是一种轻松随意。
眼睛不屑的看着我。这好像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他们告诉我,这事儿还没完。
我没打算哭,但我回到家后,看见我妈进门的那一刻,突然从胸口窜出一股暖流,流过四肢直冲鼻头,在鼻尖一通乱撞,搞得又酸又麻又胀。它们顺着神经流进泪腺,把里面的水瞬间煮的沸腾。翻腾的水珠越过眼眶,打湿了我妈的胸襟。
第二天,我妈带着我闯进校长室,像一头发的狮子般,见人便咬。以前从没见过我妈能变得这么疯狂。哪怕跟我爸吵架也未如此的歇斯底里。她眼睛里的血丝不知道是因为一夜未睡,还是愤怒。作为一个农村女人,咆哮和无理是她能想到的,保护自己小孩的最好方法。
那天有一位校长,两位体育老师,一位保安的脸上胳膊上,都留下了我妈的指甲印子。大名很快就传遍学校,辐射到周围三公里内的小区。学校承诺会严肃处理。再也不会有人打我。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保护了我。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害了我
03
校园暴力分两种。一种针对肉体。
一种是对精神。
它第一种相比,前者简直不值一提。它可以无时无刻萦绕在你的世界。如幽魂般扼住你的气管。一个词甚至一个字击溃你全部防线。到后期,朋友无意的提及,都能让你冷汗直冒。它整晚整晚的出现在梦中,如索命的冤魂一般。
我就像一个被绑在电椅上的刑犯,任何人经过我身边,都可能触碰到这个开关。将我处以极刑。自己却浑然不知。让我永远活在真实和噩梦的夹缝之间。
我在学校里交到了第一个朋友,一个看起来有些肉嘟嘟的小胖子。他脸上有些婴儿肥。圆鼓鼓的。如果他能再长一个大眼睛,小嘴巴,高高鼻梁和秀气的耳朵。一定会非常可爱,但可惜这些他都没有。从长相上看很难讨人喜欢。
从性格上讲,也不是让人喜欢的那种类型,他喜欢喋喋不休的说完全不着边际的话。喜欢吹牛。这人,成为我们班被霸凌的人之一。
不知道到底是哪个人想的方法,他们把一些人的名字改写。不是起外号。是和臭,屎,尿,屁,淫,猥,逼相关的字结合在一起。改成一个全新的,只在学校里使用的名字。
后来,这样的名字似乎也无法满足需求,干脆直接把你的名字改成了你父母的名字。他们会用父母的名字去称呼你。那个在我们心里高大威严的父母成为了他们口中的笑柄。
在孩子心里面,父母的形象在一声声嘲弄中慢慢腐朽凋零。
而你却无能为力。课堂上老师叫不出你名字的时候,他们会带着微笑善意提醒,搞得全班哄堂大笑,只有你一人狼狈不堪,看着你气急败坏,他们像是公园里面的猴子一样长蹿下跳。同学笑的前仰后翻。
对这种做法,老师也只能呵斥批评。犹如隔靴搔痒,无济于事。唯一的作用就是证明了他们的方法确实有效,从而变本加厉。
他就是这种游戏的最大受害者。我还是和他成了朋友。我尽量做到别人笑他的时候,我不出声。别人骂他的时候,我不参与,别人打他的时候,我不围观。我们两个都是泥巴做的,指望我去下水救他?我不敢。
直到有一天,我们聊天的过程中,他套出了我爸的名字。从那天开始,学校里再也没有我,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离我很远的所谓的“父亲”。我一直想忘掉,却总被提及的代号。我们家人从小就教导我说,长大以后可千万别像你父亲这样。
他在我们家,就属于一个不能提及的污秽。每次话题讨论到他,任何肮脏的词汇总能恰到好处的匹配到从前的某一个行为。而我在别人眼里一直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人。这也到导致我我对外界充满了敌意。
别人对我好,我觉得他怜悯我;别人对我坏,我认为他讨厌我。别人对我爱答不理,我认为他瞧不上我。这曾经已经成为一种病态。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一哭,别人就不再谈论关于我爸与我爸的关系。这件事迫使我将自己的泪腺训练的极其发达。可以随时随地让眼泪布满双颊。
我的“好朋友”终于将我拉倒河里,踩着我的心脏拼尽全力爬到岸边。回过头来打捞我融在水里的血肉,修补他的身体。燃烧恶意。他将我父亲的名字透露给三人。
此后一段时间,我代替了他的位置,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我那个所谓的“朋友”像是找到了情绪宣泄的口子。拼了命的去羞辱我。仿佛那些嘲笑过他的同学成为了革命的战友。
革的,就是我的命。
我妈以为我妈又会变成狮子,撕扯那些不公。然后生活再次回归平静。
但是这次没有。我妈的观点是,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都不要听,你不听就不想不在乎,语言根本就没有任何力量。只要没在肉体上带来疼痛和伤痕,就不算暴力,就不是霸凌。
在她眼里,耳朵如同能自由开合的卷帘门。用的时候就打开,不用的时候就可以关上。而我他妈的关不上呀,我从商店里买了两个耳塞。根本毫无用处。
我把它们塞到耳朵的最深处,有几次差点堵在里面。我哭着用手里的铅笔插进自己的耳道,想用鼻尖将里面的海绵挑出来。每一次鼻尖和海绵滑脱,我脸上的眼泪就多了几滴。
每次他们提到我爸的名字,脸上的表情都及其丰富,他们捂着肚子笑的嘴唇翻转,唾沫横飞。我闭上眼睛,他们还会出现。我需不需要把眼睛挖出来?
04
我找到了可以不被他们霸凌的办法。
他们尊重两种人,一种是打架打得好的,这一点我显然无论如何度没法满足。身为一个借读生,没哥哥没爸爸。没拳头没胆量。而且被嘲笑的这么长时间。没地位没秘密。就连放狠话都没人信。
二种是打游戏特牛的。
我第一次走进网吧,在他们玩的网游里注册了账号,新建了人物角色。在里面开始疯狂的升级。我妈工作回家很晚,所以我比别人有更长的时间去做任务,刷副本。我开始没日没夜的研习游戏攻略。学习搭配技能。刷游戏装备。
级别虽然很快的升了上去,但战斗力却很平庸。我又拿出存了几年的压岁钱,一股脑的全冲进游戏。换上更好的装备和更牛的武器。他们在网吧遇见我的时候,就像跟我很熟的老朋友一样的,上来跟我打招呼。
他们发现我跟他们在一个区里,于是就邀请我跟他们组队。刷副本。他们对我的称呼从名字变成了和蔼的外号。虽然偶尔也会提及两句,但少了以往嘲讽的态度。这段时间是我在学校里面过的“最幸福”的一阵。
我随叫随到,随时有空。我大方的将我的账号密码跟大家共享,让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用我的号。我把刷出来及金币,宠物,装备都大方的送给他们。我小心翼翼的维持这段关系。怕犯一点点错误而导致这段脆弱的“友谊”破裂。用时间和压岁钱在深渊搭建起来的支点消失,重新跌入谷底。
而那个“朋友”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再次成为嘲讽的对象。换上了他父亲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父亲真的到了学校里。揍了那三个鬼。我第一次觉得,有父亲真好。
我有些心存感激,感激欺负我的人收留了我。感激他们不再欺负我。因为把精力都用到了游戏上,成绩开始断崖式的下滑。我妈看我每次带回去的成绩单都愁眉不展。我经常骗他去同学家学习,其实都是偷偷去了网吧。
我的级别越升越高,我的钱不够用了,我需要更高级的装备维持生存与友谊。最开始时我以收杂费为名,每次都跟母亲多要三十五十。但这也不能满足游戏中的消耗。正当我陷入迷茫,我妈带我去了姥姥家。半夜起身从姥姥家的衣柜底下摸出了两千块钱。那是今年的地里的收成。老人急火攻心,导致大病一场。
接下来的五年,我已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再去她家。
不过我似乎看到了希望,因为我快毕业了。
05
我们班里有个女孩,从没嘲笑过我。
她坐在我的身后,在我眼里,是这个奇怪世界里唯一的正常人。她笑起来眼睛是弯的,脸颊是挺的,酒窝是深的,牙齿是白的。
唯一的缺憾就是她的肤色朝比正常人要黑。他也是当时我们班少数的几个愿意和我说话的。我觉得她太美了。班级里的人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黑妹儿。
如果你在路上喂给饥肠辘辘的流浪狗一根火腿肠,他能一直跟在你身后。三公里,五公里。对自己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对狗来说,就是一条命。狗本如此,更何况是我。
我一直不觉得那段时间活的比狗强。
她每次见我的脸上面带着笑意,她在我眼里是亮的比整个世界还要亮。但我没办法像一条狗一样跟着她,我不能对她抱有的好意与微笑,抱有任何感恩之情。我更没资格喜欢上她。
我喜欢上她了,是那种喜欢只能被自卑和恐惧隐藏在心底。我不能对她流露出好意,因为我随时可能被我的这些“朋友”所嘲笑。
我的好意到那个时候,会成为她的负担。
哪怕我什么都不做,她作我的后座,就是一种罪过。我一直把这件事情埋在最深处,心底十米的那个地方。
某天放学的路上。
“你说她长得那么黑,谁能愿意娶她。”
“娶她的男的一定有奇怪的癖好,哈哈。”
“我都怀疑他爸是不是个非洲人。通奸生下来的,哈哈哈…”
“说不定真是偷情生下来的。”
“你说她脸都那么黑,下面是不是也肯定很黑,哈哈哈…”
我觉得大脑一阵眩晕,好似周围的空气全部被剥离一般。呼吸换的困难,眼前一阵发黑。我拿起地上砖头,猛地砸向他们的脑袋,他们捂着狂流的鲜血,一脚将我踹翻在地。三个人六只脚在我身上猛踢。我用手护住后脑,身体蜷缩。我走在路上,咒骂太阳。我回到家里,擦拭泥土。我躺在地上,放弃现实。……
“哈哈..老魏,你说呢?”
他们突然回过头来问我。
“是啊。”我回答道。
06
当初老妈发现我迷恋网吧的时候,哭了无数次。我的屡教不改也让她对我这个儿子的学习之路,已经接近放弃。中考也是一塌糊涂。我去了当时一个给钱就能上学的高中。
这是一个比初中还混乱的地方。
人在独自相处的时候,五感就会变得十分敏感。我观察者周围的一切。
有一位同学经过座位的时候无意中踩了我一脚。他没有道歉,没有回头。从我面前径直走过。
我拿起脚底的木棍儿,朝他的后背抡了过去,只听见一声闷响,整个人躺在地上。
我用那只被他踩过的脚朝他的肚子上猛踢过去,他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在地面。
我踢得累了,朝他身上吐着口水。转身离开。
等他像地虱一般露出自己的腹部,我猛地转身提到他身上。
这动作真他妈的帅…
我终于可以和世界“和平”共处了。
我终于可以不让我妈伤心了。
我终于可以爱一个人了。
这个学校,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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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要再说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