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路过一家早餐摊，卖豆浆油条，生意火爆。
摊主人是个瘦高的男人，笑眯眯的，气质温和，话很少。他身上穿的蓝色工作服半新不旧，却几乎没有污渍，只看得出洗涤过勤造成的褪色。
小摊陈设简单，一把大伞，若干桌椅板凳，但摊主勤快，擦拭频繁，无论来往多少顾客，始终桌椅洁净。一个身处嘈杂环境的路边摊，竟然有种很清爽的气质。
不错，气质——这个词很少用来形容路边摊，但清晨饱腹的烟火气息中，这家小摊的确当得起这个词。它有种让它和其他小摊区别开来的气度，让顾客踏实且心安。
食客们许是受他影响，大都吃相斯文且和气，没人吆三喝四地催促，大家自觉排队，秩序井然得仿佛是在参加一个仪式。我每每路过，都不由赞叹。
某日和同事一起买豆浆，因为我赶着开会，买好后我让同事帮我带到办公室，说中午喝。那摊主听到，笑眯眯地对我说：“姑娘，豆浆是世界上最娇嫩的东西，不能放的，我的豆浆从不放两三个小时，尤其是夏天。”
“世界上最娇嫩的东西”这句话突然就击中了我。你能想象吗？一个卖早餐的男人，用平缓中潜藏抑扬的语调，瞬间营造出一种诗意。
他的这份谨慎、坦荡和较真，让他有种手艺人的境界和格局，气象非凡。我简直觉得，他深藏不露，是扫地僧一般的人物。
其实我偶尔也自己做豆浆，只是家里人少，每次都会剩一杯，一般我都会存放在冰箱里。而且超市也卖那种真空包装的新鲜豆浆，我并不知道豆浆到底能存放多久。
但不需要任何科学依据地，我被他那种温和又笃定的信念感打动。已经不是豆浆存放期限的问题了，而是突然能直面自己的粗糙和狼狈。
2
那时候刚独立生活不久，精力都投放在工作上，大部分时间外面吃饭，但越吃越没食欲，身体也出现各种亚健康信号，所以只能增加自己做饭的频率来调整。
收拾屋子、洗衣做饭都变成负担，得不到一点乐趣，更别提什么信念感了，茫然到骨子里的状态。
听年长一些的过来人讲居家的乐趣，完全无法理解。对我来说，琐事就是消耗，并且没到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去得到解脱，只能亲力亲为。
那是一个很难熬的阶段，整个心理状态是迷茫涣散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当然，生活琐事只是导火索，真正的根源还是幻想与现实的不契合，导致自我怀疑，看不到未来。
念书时，未来是整个世界。步入社会，世界只是眼前的方寸之地，还那么复杂。
那种状态就是，你给我讲再多道理，看再多心灵鸡汤，我自己没跟要过的那个坎儿握手言和，一切都是白搭。
我越来越焦虑狂躁，好朋友为了帮我，送我钢笔，建议我从练字开始，像修炼一样先凝聚心神，又帮我搜罗了好多填色书，让我从涂色上找寻乐趣和内心的平静。
是有效的，我强迫自己去做一些具体的事务，起先是抄写一些书里打动我的句子，写着写着，一笔一画间，似乎隐约也能靠近那个久违的平静的心灵世界。
但总有一些距离，似乎就是不能抵达。但奇迹是，那个状态居然被一杯豆浆终结了。一个什么也不想在乎、不想追求的人，被一个对一杯豆浆那样较真的手艺人治愈。
那个始终迈不过去的坎儿突然清晰，我问自己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较劲，而不是去跟生活中一切真实可触的细节较真。
3
很多年里，我在严苛的家庭环境里生长，父母要求我做每件事时，只要决定去做，就务必尽善尽美。
这些要求如果放在琴棋书画上，说不定我会甘之如饴。我喜欢过唱歌跳舞，喜欢过很多事，但家里没条件给我报班去学。
我羡慕身边的孩子能学那么多才艺，而我只能被要求，擦玻璃必须擦得没一点印记，拖地必须干净到可以光脚在上面行走，衣服必须折得极度整齐，成绩必须是智商能力范围内的最佳。否则，一定会得到惩罚。
我爸爸说，他给不了我无须奋斗的未来，他能做的就是供我读书。所以，我必须做什么都有股认真的劲儿，想要什么，自己争取。
他的严苛，让我在上大学前活得拼命、闭塞又压抑。物极必反，在独立生活后，当我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我开始质疑一切，各种牢骚。
不得不说，学习才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生活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努力奋斗，拼尽全力，以为终于抵达灿烂的生活，但经历过才知道，你是抵达一个全新的世界，新的规则、新的起点、新的竞争。
就像玄幻小说的套路，在一个世界拼命打怪升级，冲刺到巅峰状态，然后换地图，离开旧的世界。但在新的天地里，你过去的骄傲不值一提，一切都要重新建造。而且，不是所有的付出你都愿意，更不是你付出就一定有回报。
那个阶段，我正是被这种沮丧击败。我在负能量里挣扎，想解脱，又拿不出行动力。就像《摔跤吧！爸爸》里的吉塔，被花花世界扰乱了心志。但我远远没有吉塔那么优秀。
吉塔可以不忘初心，因为她会摔跤。而我没有任何才艺，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初心是什么。
4
我太普通了。没有才艺，身无所长，也不具备那种能开疆拓土的创造性。我能为什么而奋斗？
为领导赏识快速晋升？为结婚买房嫁个好男人？我找不到方向，更没有信念感。
我恨自己出生在平凡的家庭，以致内心的世界如此贫瘠。过去的日子我那么努力，心比天高，但当生活具体化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高傲的心是多么虚浮。
不是所有的梦都能实现，我知道，但真的到了要面对现实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浮躁。
我爸说，多数人注定平凡过一生，但再平凡，也要有股精神气儿。我当然想自救，可我憋了一肚子恼火，就是找不到那股精神气。
我爸还说，让我练个手艺，哪怕只是把屋子收拾好。有人不就是因为会收拾，还被叫成收纳大师吗？
道理我接受，但过程很艰难。就在我的抓狂累积到巅峰的时候，很奇异，这个做豆浆的手艺人点化了我。
没有什么大道理，反正心忽然静了下来。电脑里做不完的表格也好，生活的琐事也好，我从那以后突然就有了耐心。
我又变得有些像从前的自己，严苛地完成每个细节。厨房里不留油污，地上掉跟头发也收拾干净，工作再枯燥，从我手里出去的活，一定不能出错。只是，我不再苛求能得到什么回报。
就这么强迫症一样过了一段时间，我真的得到解脱。现实的生存就像小说里换地图后的新世界，虽然经历了各种不适，但我终究还是学会了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我依然平凡，也将继续平凡地活着。但我知道，任何事，都可以用手艺人的心态去应对。把一切具体化，从对细节的把控上，找到立身自处的方式。
有人从音乐里获得平静，有人从写作中得到救赎，我说我从琐事中得到超脱，你别笑，我是认真的。
手艺，是手艺人打开世界的钥匙。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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