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将零钱别进腰带上缝着的小口袋里,两张五块,三张一块,还有三张五毛,外加八个一毛的硬币。
王老太看了看表,七点半,还早,她将门锁上,慢慢悠悠的走下楼,在楼下碰到了正在打太极的邻居李大爷。
“哎呦,李大哥,这么早起来锻炼啊?”王老太扯着嗓子道。
李大爷今年六十四岁。
王老太的年纪比这李大爷还要大两岁,但是她一直叫李大爷做大哥,李大爷同她说了好几次,无果,所以这时李大爷回叫她道:“老大姐这是去买菜?”
他把“老大姐”三个字加了重音。
王老太用她尖利的鼻子轻哼了一声,那鼻子上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肉,只有一层薄薄的松弛的皮。
李大爷笑呵呵道:“带伞了没?我看着天气预报说要下雨。”
王老太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从她的正前方可以看到她衰老松垮的下巴和她形状奇特的鼻孔:“天气预报?我可不信。”
“不跟你说了!我这急着去买菜,时间晚了公交车没地儿坐”
王老太边说边往前走了几步,说起公交车,她突然想起来她把老年证落在桌子上了。
“哎呀!我这记性!”王老太拍了拍大腿,火急火燎的往回走。
回到家里拿了老年证,她看向透明茶几下放着的雨伞,那伞又老又旧,伞面上似乎还有一些污垢,王老太犹豫了一会,最后她特地找了个不透明的袋子,把伞放了进去。
王老太提着袋子下了楼,李大爷还在原地打太极,一看到她,一副有些得意的样子:“老大姐,还是回去拿伞了吧?”
王老太摆摆手,笑着说:“拿什么伞呀?回去拿了趟老年证而已,这不顺手又拿个袋子装菜嘛?环保!”
李大爷笑着看了看王老太手里的袋子,那袋子很明显已经放了什么东西,但他也不多说,又打起了太极拳。
王老太加快步伐走了两百来米,到了公交站,去菜市场只需要坐两站,要是放在年轻的时候她就会直接走着过去了。
现在不一样,她老了。不要误会,这不是说她因为老了所以身体不好,走不过去了,王老太现在仍然声如洪钟,必要的时候甚至还可以健步如飞。真正的原因是王老太已经到了办老年证的年纪,坐公交车完全免费,这种情况下,傻子才会自己走过去。
王老太到公交站的时候已经八点了。
她又等了十分钟,这期间她周围等车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一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顶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去上班,还比不上王老太精神。
那辆崭新的公交车终于来了,这个时候年轻人们忽然恢复了活力,一股脑的往上挤,王老太在人群里一会“哎呦!”,一会“哎呀!”,可惜大家都挤红眼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王老太用了全身的力气挤到门口,又“哎呦”的叫了起来,这个地方空间小了,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了,为她让开了一个位置,还贴心的挡了挡周围的人。
王老太把老年证掏出来给司机看看,不等司机点点头,她就迫不及待的艰难的往车厢里面挪动。
王老太终于挪到了老弱病残专用座的位置, 有两个位置已经坐了老人,剩下的位置一个坐了年轻女孩,一个坐了中年男人。
王老太在心里挑选着自己将要坐的座位。年轻女孩一接触到她的视线就捂起了肚子,像是用动作告诉王老太自己身体不适。
王老太于是挪到中年男人面前,最开始她默默地站着,只用眼神注视着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出反应。
王老太连着大声的叹了三口气,男人索性把头扭了过去。
王老太沉了脸,两个嘴角像是挂了一串什么东西似的,被拽着往下。
这时公交车停了,王老太往前踉跄了一下,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连忙受了惊一般夸张的“哎呦”大叫了一声。
公交车又缓缓启动了,周围的人都听到了王老太刚才的声音,谴责的看着中年男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司机默默的打开了广播:“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为有需要的人士让座。”
中年男人终于撑不住了,他很不情愿的站了起来,对王老太摆了摆手,算是示意王老太坐下了。
王老太扁着嘴扶着椅子小心翼翼的坐下,一坐下就把头扭到窗子那里,一眼也不看中年男人。
大概坐了三分钟,到站了,王老太又连忙站起来往外挤,下车后她深深的吐了口气,这口气还没吐完,她又突然受到惊吓似的去看自己手上,还好还好,没把袋子落在上面。
她毕竟是年龄大了,常常一惊一乍。
王老太走到菜市场的时候,那些商贩正热火朝天的叫卖,这个菜市场以这样吵闹的方式坐落在这里,二十年了。
王老太驻足在一个买蛋糕的商贩前,默默地看了很久,如果你在她旁边,很明显的可以从她苍老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恍惚,她想起什么了呢?至少这一刻,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这种蛋糕现在很少有人吃了,现在到处都已经开满了明亮卫生的蛋糕店,这些蛋糕店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是在王老太一头扎在厨房炒菜的时候?是在她聚精会神听着广播电台的时候?又或者在她双眼逐渐浑浊,鬓发逐渐花白的时候?
王老太花八块钱买了四个小蛋糕,她特地让小贩选了刚烤出来的。
她今天带了十五块三毛,现在还剩七块三毛。
王老太钻进菜市场里,近乎专业而严苛的挑选蔬菜。今天的蔬菜不太好。王老太把蔬菜外面焉了的部分剥下来,也不理会买菜大婶的白眼,这样挑了两三颗,一称,三块二。
“怎么越来越贵了。”王老太叹了口气,走的时候看见买菜大婶在招呼其他人,就把台子上刚刚拔下来的焉菜叶顺进了自己的袋子里。
王老太又买了一块小豆腐,一块七,两个鸡蛋,一块一。
这些东西加上王老太家里的米饭,就是她一天的伙食了。
王老太是从七年前开始独居的。她的丈夫死于七年前的一场意外。
那场意外发生在商场,简单来说,是商场忘记将“小心地滑”的标志放在刚用水拖过的楼梯边,而王老太的丈夫则身体力行的向所有人演示了一番那个楼梯有多滑,当然,向别人演示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确实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一天王老太从医院出来,在商场的楼梯一直坐到了晚上,期间眼泪争相从她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来,濯灌着她苍老而又憔悴的脸,而她异于往常,一言不发。
商场最后赔偿了八万。
后来她儿子结婚,她拿这八万给儿子做了彩礼钱。结婚那天王老太的儿子红光满面,而王老太则在结束后默默的走到那个商场,又在那里的楼梯上抹起了眼泪。
现在王老太走在街上,走过了公交站,这和她平时的路线并不一样,她要去哪呢?我们只能看到她正背着手,眼睛左看右看,脸上洋溢着惬意的笑容,王老太路过一个广场,那里面有一些老奶奶正在跳广场舞。
王老太看了看表,九点,这个点年轻人应该还没起,她将东西放在旁边,特地小心的封好了蛋糕的袋子,便喜滋滋的闪进广场舞的队伍里。
大约忘情的跳了二十来分钟吧,天气有些阴了,她才恋恋不舍的退了出来,重新提上袋子,不知道要继续去哪个目的地。
王老太加快步伐走着,天越来越阴了,她把伞取了出来,拿在了手上,雨滴以瑟缩的姿态一点一点飘下来,王老太连忙把蛋糕往袋子深处埋了埋。
她一做完这个动作,雨像是收到指令似的,突然胆大起来了,一串接着一串,奋力砸在她老旧的雨伞上。
王老太终于到达她的目的地了。
是一棟崭新的居民楼,跟王老太住的小胡同完全不一样。
王老太抖抖伞上的水,又在一楼的地毯上擦了擦鞋底,电梯里有一位年轻人,看见她似乎是要进来的样子,正在耐心的等着她,王老太不紧不慢的检查完一切,才慢悠悠的晃进去。
“您要去哪层?”年轻人的语气非常礼貌。
“22。”王老太说完,就紧紧的闭上了嘴巴,她似乎不喜欢表达谢意。
值得一提的是,王老太此时的表情非常严肃而认真,以至于让人几乎要忘了她的不礼貌。
电梯门开了,王老太走到其中的一扇门前,抬起手准备敲,却又突然收了劲儿,改按旁边的门铃,一共按了三下,每下都精准的间隔五秒,按完三下她就再也不按了,安安静静的等着开门。
等了好久,门也没开。
王老太拿出自己从李大爷那买的老年电话,拨通了某个电话号码。
她给谁打了电话?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我们只看到她打完电话之后失落的表情,看到她恍惚而又苍老的步伐。
外面已经下起了真正的暴雨,王老太却没有停留,她撑着着快要散架的旧伞回去了。
大雨滂沱,水雾弥漫,到处一片苍白而冷冽的景象,王老太和它那把老旧的伞显得十分渺小。
大概十三分钟,她走到了自己的小胡同,从下雨到现在已经快个一小时了,但那里的泥还没有被冲干净,浑浊的水正在固执的流淌着。
也就是那天,王老太滑倒在自家楼梯上,发现她的是她的邻居李大爷,没等大家把她送去医院,她就死了,她死的时候,握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有几颗青菜,一块碎了的流着水的豆腐,和几个被豆腐水泡发了的小蛋糕。而那把老旧的伞,彻底散了架,以颓废的姿态,静悄悄的陪伴着她。
又过了几天,王老太的儿子来收拾王老太屋里还能用的东西了。
听说他们一家人刚在桂林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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