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特别的客人

文：广州东子

“请问这一对天鹅可以卖给我吗？”

“哦，对不起，这是一位客人预定的。你可以选择其他作品吗？”这是我拒绝的10008位顾客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我接待过那一位特别的客人后，我的所有作品好像有了灵魂一样，生意也红火了起来。特别是这一对根雕的天鹅，几乎每个客人都一眼相中。

这一对天鹅是真的物有原主了。是的，我只会赠给那位懂我的客人，只是，他却一直没有露面，难道他忘记了吗？

我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位客人是十月的夜晚。那时，天空下着细雨，气温有点低。我在小小的根雕艺术工作室里沉迷于雕刻一朵出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

感应门铃突然响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像把几千里外的所有杂音集合在一起，扭起一股刺耳的电波扩散在小小的工作室里。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早已过了营业时间，怎么还有客人呢？正在我诧异中，一把沙哑而彬彬有礼的声音传进来：“打挠了，请问我可以进来看看吗？”

根雕的艺术品，事实上并不是很多人喜欢，加上我并不是一位有名的大师，我的很多作品完成后卖不出去，基本上处于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状态。我招呼他进来，同时放下手上的工具。哎，坐得太久了，我的脚有点麻痹，只能慢慢站起来。

客人身姿挺拔，戴着一顶棕色的帽子，穿着一身十分讲究的绿色西服，佩戴一条红色的领带，像一株观赏植物一样摆在我的工作室门口。他的帽子压得有点低，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我看到他的嘴角上扬，我想他一定对我微笑了。

他的步履有点蹒跚地走进来。我发现他脚上的黑色皮鞋一尘不染，擦得锃亮，把天花上的灯都照了出来。

“里面很温暖呢。”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帽子。我看到他满头的白发，白得像一轮夜空上的月亮。一张饱满风霜的脸上，一道道皱纹深得像一条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倒是一双看透世事般的眼睛透着和善的光彩。

“你请随便看，有合适的告诉我一声。”

老先生站在我的身边时，我闻到一股泥土的芬芳和树木特有的清新气味。

他注视着我尚没有完工的根雕说：“你在用檀木树根雕刻一朵莲花吗？”

这一截檀木树根是我在一个小山村遇到的，一位老奶奶正把它当作烧饭的木材。当我像疯子一样把树根从火里抢救出来，眉开眼笑的把钱塞到老奶奶的手上时，老奶奶看着我，摇头叹息道：“好好的一个娃，怎么精神不正常了呢！”

咦?难道是行家吗?老先生一眼就看出这是檀木的树根呢。

老先生把莲花拿到手上，放到鼻子旁边闻了一下，带着享受的神情说：“啊，这一截树根带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使这朵莲花更添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

我很惊讶地看着他。这是第一次客人在我还没有完成作品之前，知道我想雕刻什么，并且准确地说出我的作品要传达出的内容。很多客人仅仅觉得我的作品好看，价格不贵又显得高雅，他们把我的作品买回去充当摆设。尽管我心怀感激，但总觉得是一门讨生活的生意罢了。

“是的，请问怎么称呼你呢？”遇到一位懂我的人，我真的很开心。

“我姓……枫。”枫先生拉了拉他红得像火一样的领带，有点不自然地说道。

“枫先生？”好特别的姓氏，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篇。不过神奇的大地上各种各样的姓氏多得去了，或者这不是他的真实的姓氏，像艺术家都喜欢用艺名一样，我也没有往心里去。

枫先生似乎对我的所有作品都很喜欢。他伸出枯木一样的双手，温柔地抚摸着作品上的每一道树纹，那种感觉像慈祥的父亲训练有素地擦拭着婴儿的肌肤。我似乎看到那一道道树纹在他的手下舒展开来。

他闭着眼睛温情地嗅着作品上散发出的气味，仿佛可以分辨出他们来自哪里，品味出树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风霜雨露。最后，他弯起两根精瘦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树根，全神贯注地倾听作品发出的声音。他的嘴巴轻启，呢喃细语和树根像老朋友谈心一样。

有时，他还会对我的作品表达他的想法，每一次都说到我的心坎里去。我陪在他的身边，像遇到一位久别的知已一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感。

“原来你在这里！！您还好吗……”枫先生看到我的一个天鹅作品时，情绪有点失控，沙哑的声音带上了激动的颤声。他把天鹅紧紧拥在怀中，像拥抱着自己的爱人。

“枫先生以前看过我这个作品吗？”

这个作品的成型是一只飞翔中的天鹅，枫木树根雕刻而成，是我付出最多心血，最为满意的作品。 作品仅仅在一次圈内的小型艺术展览会上展示过。大家都说像一只等待爱人的天鹅，于是，我一直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树根再雕刻一只。

我看着那只天鹅，不知道我是不是产生了错觉，我觉得她好像有了生命一样，瞧，两只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枫先生。

枫先生把天鹅放回原位，一边轻轻抚摸着她，一边看着我恳求道：“我还有一个树根，你可以到我那里取走，然后雕刻成另一只天鹅吗？”

“当然可以。”我高兴极了，凑成一对天鹅可是我的心愿啊！只是，寻找合适的树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时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得来是一种缘分呢。

“可以现在去吗？我老了，身体不太好，真担心看不到你的成品。”

我看了一下外面，城市的夜晚仍然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但这么晚了方便吗？

枫先生仿佛看穿我的顾虑，对我友善地笑着说：“没关系，从这里开车过去并不远的。”他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口。

人们通常无法理解艺术家的痴迷。我没有多想，赶紧关好门，把朋友卖给我的那辆二手车开到店门前。枫先生坐在我的旁边，指示着前往的方向。

我们左拐右转经过几条小巷，灯火仍然不断，人烟却越来越少。慢慢的，整个街道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其他人，车子好像驶进了一条时光隧道里，除了车头的灯还在发出光亮，整个世界都沉睡了一般。我的精神有点恍惚，而枫先生至终坐在我身旁，友善地微笑。

“你为什么喜欢雕刻树根呢？”枫先生问我。

我一向的官方语言是：“我醉心于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想发扬光大。” 但在这个像看透世事的枫先生面前，我还是把真实的原因说出来：“我喜欢树木的味道，我喜欢独处。”

枫先生说：“也许你遇到一个懂你的人，你就不会喜欢独处了。还有，你很棒，每一个树根都感谢你让他们重获新生呢。”

枫先生说完，闭着眼睛像回忆起什么快乐的事情，嘴边不自觉扬起甜蜜的笑意。我回味着他的话，从来没有人理解我，更别说称赞我了。

他们觉得我很另类，整天对着一堆烂树根埋头苦干。是的，他们看来我做根雕艺术没有前途，更没有钱途。可是我就是喜欢，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呢?我本来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我。

我们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他突然睁开眼睛对我说：“到了，请你在车子里稍等一下。”

“需要我帮忙吗？”

“谢谢你，但不用了。”枫先生推开车门，下了车。我透过车窗往外看，他头也不回的往一棵枫树走了过去。

我却被这棵枫树吸引住了。我打量着这棵美丽的枫树，想象着它叶子变红的时候，一定美极了。

这棵枫树的树干很粗，预计需要十个成年人手拉着手才能围起来。枝叶长得十分的茂盛，枝头上挂满了祈福的小小红色同心结，把灯光都挡住了，四周显得有点黑暗。

皎洁的月光从叶缝中浸透下来，地上光影斑驳，像无数的精灵在跳动。光影错综间，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充满童话气息的意境里。真奇怪，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大一棵枫树吗？看样子估计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平日我怎么没有留意过呢？

我情不自禁吟起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话音刚落，我看到整棵枫树猛然颤抖了一下，有些同心结掉落在我的汽车挡风玻璃上。正在我惊讶中，我看到枫先生摇摇晃晃地捧着一截树根从枫树旁边出现了，真奇怪，怎么枫先生好像是凭空出现一样呢？

我赶紧打开车门走下去，把树根从他的手上接过来。借着车灯，我看到这是一部分的枫树根，已经风阴干，但很厚实也没有开裂、虫蛀的迹象，而且这个树根简直是为了雕刻成一只天鹅而存在的。

是的，我是一个很狂热的根雕手艺人，那一刻我如获至宝，恨不得马上把我心中的另一只天鹅雕刻出来。至于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可是天鹅完工后，枫先生却没有过来。他没有留下任何信息，我曾经想到枫树那里寻找，可是，我查遍了整个城市，也没有一株大的枫树，更别说树上挂满同心结了。所有人都说我一个人对着树根太长时间，走火入魔了。

这一天傍晚，我路过一家商店，我的余光透过玻璃窗刚好看到电视屏幕上的一棵枫树！天啊！这不是我见过的那一棵枫树吗？我马上停下脚步，恨不得扒入电视机里一探究竟。

电视上的那位漂亮的女主持人正字正腔圆地介绍的那个地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距离我生活的城市真的很遥远，很遥远。

原来那个地方本来有两棵上千年的枫树，隔河相望，其中一棵几年前因为虫害倒下了，而今天另一棵枫树也倒下了。最奇怪的是，枫树外观看起来毫无异常，四周的泥士也没有挖掘过的痕迹，但伐木工人发现枫木的树根挖出来后少了一截，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丢失的那一截枫树根不正是枫先生给我的吗？开什么玩笑呀？难道我遇到了一个树妖吗？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看到两只天鹅飞到我的窗前和我道别。他们说以前是两棵枫对，可是一直相望而无法相守，他们希望就为一对天鹅，泛河而游，自由自在。而我刚好把他们的心愿实现了，他们也终于等来了一个美好的时刻，从此以后，永不分离。

那一对枫木根雕的天鹅，我醒来后再也找不到了，而那位特别的客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我觉得我一定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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