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印度外派的第三天,回想起北京的日子,心情竟有点复杂。
也许到了离别时分,才感叹时光匆匆飞逝。
来北京有5个月了, 出差、旅游都不少,对京城倒是疏于探索。如果有什么借口,只怪自己住在遥远的五环外,最近的地铁站离家三公里,每次进城都需要点意志。然而,我还是很想在离开前感受下老北京的风情,便在朋友的推荐下,拜访了一家私人博物馆。
它坐落在钟楼下的铃铛胡同里,毫不起眼,也没有售票口,朱红色的大门掉了漆,挂着 “安定门老物件陈列室” 的牌匾,只接受预约参观,低调得很。
但每个前来的客人啊,都是馆长亲自接待的。这位叫王金铭的老人,是胡同里的名人,上过老年春晚、接待过国际外交官,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两眼炯炯有神,是个天生的表演家。
这个博物馆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四十见方,两边的橱柜、中间的长桌都摆满了各种响器,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通过。这让我不禁联想起外婆的储物室,同样塞满了她舍不得扔的 “破烂儿”。
(图:面包猎人)可这在老人眼里,都是不可多得的藏品,也是他成长缩影的一部分。
清朝的顶戴、民国的纸币、张勋复辟时的军帽、日军侵华时的饭盆……这1000多个老物件涵盖了从1900年到1970年,北京老百姓衣、食、住、用、行等方方面面。每个区域都有爷爷精心撰写的中英介绍。
(图:面包猎人)我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爷爷就问道:
“ 姑娘,我看你不是北京人吧?”
我摇摇头。
“ 既然不是,那就允许我卖弄一下,讲讲北京的故事了。现代的北京你已经见过了,那你知道它过去的样子吗?”
爷爷边说边把我带到一幅手绘地图前,1912年北京的格局一目了然,方正规整。
“你看,京城是城墙套城墙的,简单来说,就是内九外七皇城四,内城有9个城门,相当于现在的地铁2号线,建国门和复兴门除外。这是正阳门,仅供皇室去天坛祭天用,百姓不能走;东边这是朝阳门,专门运输日用百货,还住着巨商大贾,所以清末有“东富西贵”的说法;这是宣武门,又叫死门,午门问斩的地方;至于安定门,听起来挺有禅意,其实是用来转移大便的.....”
“过去啊,光内城墙就7米厚,我们小时候最爱爬上去玩。随后破坏十分严重,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 说到这里,他眼里闪烁着孩童般的欣喜,又转而变成了惋惜。
讲完城墙,爷爷顺手又拿起了橱窗上的一个铃铛,轻轻一摇,声音悠扬。
“这是驼铃。过去京城水资源紧缺,除了王府井,打的井水都是苦的,皇室喝的水,还要靠骆驼去玉泉山取。一听到驼铃,我们就知道骆驼队伍要进城了。”
接下来他还分享了历代水壶的变迁。
图: 梁祎第一张是是“水汆儿”,柱状的造型,放到火里受热快。第二张是铜壶;第三是民国的生铝壶,很沉;第四幅在解放初期,这种刷漆的铁壶已经很高档了,普通人家用的都是黑铁皮;第五幅是60-70年代的铁壶,可以插电。
“ 说完器具,再来看看老北京是怎么喝的,这也是有讲究的。“
“ 老北京喜欢喝高末,高级茶叶的碎末,其实不值几个银子。俗话里讲 ‘茶七、饭八、酒十分’,客人来了,沏杯高末,倒七分,一怕烫着二免得水溢出。茶要是一直添至七分,客人就可以继续坐着;要是茶不再续了,有眼力的客人就该告辞了。添茶时要是溢出了,说明主人已经生气了。人情世故啊,其实就藏在这些小细节里。”
我们转了一圈橱窗,最后目光落到了桌子上的响器。原来, 老北京有“八不语”,分别是卖掸子、修脚、绱鞋、劁猪、锔碗、行医、剃头的和粘扇子,这些行当吆喝了就显得不尊重,只好用锣鼓家伙代替,各行各业都有其代表标志。
图: 梁祎先看这个大钳子。爷爷一手拿着它,一手用五寸的大钉子,从条铁的缝隙向上挑,发出了响亮的“嗡嗡”声。这就是剃头师傅的“唤头”。
“ 其实我们小时候特别怕这个声音,因为剃头的推子不快,夹头发,可疼了。”
这个泼浪鼓叫“唤娇娘”,用它的人可是艳福不浅。旧时商贸不发达,姑娘不能随便出门,年轻帅气的卖货郎就会上门兜售针头线脑、面膜发膏、内衣丝袜等闺房杂货,特别受追捧。这样姑娘们不仅买到了喜爱的货品,也满足了社交需求。
再看这个长得像甜甜圈的铜环,它有个威武的名字,叫“虎撑”,得名于药王孙思邈救虎的故事。相传他在山中采药时被老虎拦住,本以为会命丧虎口,然而老虎却张嘴蹲在地上,满眼忧伤。细细观察,原来老虎被卡喉了。他既想替虎除骨,又怕它害人,便急中生智,用扁担上的铜环撑住虎口,为其取出骨刺。
此后铜环就成了采药及游医的标志。郎中不问“谁要看病”,只管随走随摇,虎撑的珠子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同样的,患者也不说家里有病人,而是说,“先生请到我们家小坐”。
唤头、虎撑、唤娇娘……当它们在街头巷尾响起时,老北京胡同人家一听,就知道街上过了什么商贩。
这就是老北京,大家会听着声音,过日子。
爷爷绘声绘色的讲解仿佛让时光一下子倒流了几十年,让我回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也早已消失了的北京。幸好他还在守护着这段回忆,让这些蒙尘的老物件,再次熠熠生辉。
聊到最后,我们围坐在八仙桌,无意间问起了博物馆成立的故事。
爷爷笑着说:“ 你们可是挑了个特别的日子来,博物馆是2008年7月22日对外开放的,今天恰好十周年,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2002年,北京春节禁燃烟花,喜欢热闹的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便借了套锣鼓、民俗玩意儿,组织了一场胡同春晚。没想到一办就大获成功,700多米长的胡同被挤得水泄不通,胡同春晚就一年年地办下去了。自此,爷爷开始关注并收藏起了这些老物件,带着它们参加庙会,逐渐为外界所关注。后来,政府给他免费提供一个小平房做展览,才有了现在的 “安定门老物件陈列室”。
爷爷还只是个兼职的馆长,正职是街道的书记。这10年来,他有空就来讲解,从未间断。
我问道,“ 爷爷,一个人讲了这么多年,会感到厌倦吗?”
只见他眉毛一挑,“ 别看展品都是一样的,我跟每个人讲的故事都不同。上至90多岁的博导,下至幼儿园小朋友,甚至以色列总理秘书全家,我都接待过。受众不同,讲的内容、方式都得变通,这样服务对象才会高兴嘛。而且,想到自己可以跟那么多人分享老祖宗的文化,我也挺骄傲的。人活一辈子, 总算做成了一件事。”
他仔细琢磨,又来了一句,“ 社会学不是管这叫自我实现嘛?”
哈哈,要我用一个字来形容这个爷爷,我用“酷”。
光有梦想,有自己喜欢的事情,还不叫酷。我跟你,或多或少都有。
爷爷的酷, 在于他会认真地把喜欢的事情做好,还坚持了这么久。尽管快要退休了,说起接下来的打算,比很多年轻人都要热血。他说他想学电脑,去做一个北京民俗文化的网站,现在他还参与了中轴线的规划,忙碌而充实。
爷爷还有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他问我们:“世界上最美的三个字是什么?”
我蒙了个“我爱你”,又蒙了个 “真善美”。
他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是,不、知、道。”
“ 心里明白装糊涂,不争也不执。学会原谅别人,心情好,身体也好。”
和他聊天时,你一定会被他的乐天、爽朗所感染。对他来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不能享受的当下。
老头子一口气从11点讲到1点。道别时,我忍不住说,“ 爷爷辛苦了,看你一早上都没喝水。”
“没事没事,我这就回家喝酒。” 大家都被逗笑了。
感谢他,让我从这方小天地,洞见消失的老北京。
也愿他健康,有着不输少年的活力,继续坚持最纯粹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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