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传习录》39条)
《传习录》39条精读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
《大学》首章点明“三纲领”与“八条目”,从三纲八目入手来阐发孔门之学。在“三纲”与“八目”之间插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一段文字,颇有深意。阳明先生论为学次第,认为初学者应该从静坐入手收心神、息思虑,俟其心意稍定,再去做省察克治功夫。
心体本是廓然大公的,日常思虑纷纷扰扰,追根溯源,皆是出自私欲。《传习录》72条记载阳明先生与陆原静的一段对话。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
佛家坐禅流入枯槁,儒家所云静坐,与佛家坐禅入定不同。阳明先生对弟子说:“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已,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
朱子在《大学章句序》中说:“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阳明先生曰:“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阳明先生重视静坐功夫,不过是针对徇物丧己之俗学而因病用药。“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这时就要过渡到“省察克治”了。
正德九年四月,阳明先生任南京鸿胪寺卿,徐爱、陆澄、薛侃、季本等弟子同聚师门。阳明先生曰:“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
嘉靖三年八月,中秋月白如昼,阳明先生宴门人于天泉桥。明日,诸生入谢。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
周濂溪曰:“无欲故静”;“一者,无欲也”。陈白沙曰:“圣贤之心,廓然若无”;“自得者,不累于外”。周濂溪与陈白沙终止于狂狷,皆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阳明先生教弟子省察克治,此正是精诣力造,加实践之功以入于精微。
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
《大学》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大学》开示学者分别以好好色、恶恶臭之心去为善、去恶,“诚意”功夫正是落实在一“好”一“恶”上。
阳明先生曰:“省察克治之功,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常如猫之捕鼠,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连用两个比喻,与《大学》以“恶恶臭”说“去恶”一样方便示教。省察克治之功落在“克治”上,体现出功夫之真切笃实。如此去省察克治,“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
“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这是把省察克治之功落在“省察”上,体现出功夫之致密与精微。“一眼看着,一耳听着”,《中庸》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中庸》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阳明先生曰:“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省察克治之功,需要从真切笃实、明觉精察两个方面下功夫。
“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阳明先生特别强调“无事时”,意味深长。《传习录》36条,阳明先生曰:“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这无事时的省察克治之功,即是“存养”,“存养”唯有落在省察克治上,功夫才能真切笃实,不会流于虚寂。
“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所要表达的意思即是:存养与省察不贰,无间于有事、无事,只是一个功夫。阳明先生曰:“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端拱”,其本义是“端坐拱手”,引申义为“无为而治”。如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阳明先生说“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端拱”是心上功夫,从念念省察克治进展到《中庸》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传习录》79条,阳明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
“何思何虑”出自《系辞传》,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
“思诚”出自《孟子•离娄上》,孟子曰:“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阳明先生认为,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在存天理、去人欲上真实用功。等功夫纯熟以后,无私可克,自然就从“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过渡到“天下何思何虑”,从“思诚者,人之道也”上达“诚者,天之道也”。
《传习录》39条疏解
一
对于阳明先生主张把为己之学落实在“省察克治”上做功夫,后世学者可能会有误解。一般以恬澹虚无、一念不起为最上乘养心法门,而认定省察克治之功为舍本求末,落入第二义。如《传习录》279条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
其实,在《传习录》28条,阳明先生已经指出,所谓最上乘的清静无为法门,只是养得“气宁静”,唯有“念念去人欲,存天理”才是“求中功夫”。在自家心体上用省察克治之功,功夫不是从外面附加到心体上,“省察克治”不但不会扰动心体,反而是在全其心体,故阳明先生认为此是“求中功夫”。
阳明先生曰:“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朱子曰:“人必全体是,而后可以言病痛。譬如纯是白物事了,而中有黑点,始可言病痛”。体会“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以及“人必全体是,而后可以言病痛”,便知“省察克治”之功非后天作意起念,省察克治之功做到“无时而可间”,明觉精察而又真切笃实,功夫自然与本体合一。
《传习录》266条,有学生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二
小程夫子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小程夫子把“涵养”与“进学”分为两事,学者们如信奉此言,就会有这样的疑问:只在心意上用省察克治之功,不去格物穷理,不在事上磨练心性,是否会流入虚寂?
《传习录》23条 ,陆原静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在阳明先生看来,静坐时用克己工夫与在事上磨练心性,内外只是一个功夫。
阳明先生说念念存天理、去人欲,在心体上做省察克治之功,相当于孟子所谓“自反”。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在“反身而诚”之前,先点明“万物皆备于我”,这是为“自反”功夫立一个大本,故孟子以大本之“中”说“自反”功夫。
阳明先生说“致良知”,主张在事上磨练心性,相当于孟子所谓涵养扩充四端之心。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但涵养扩充恻隐、羞恶等四端之心的逻辑前提是:“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总之,无论是说“自反”,还是说“扩充”,功夫都是从本体中发出,由“本体”而说“功夫”,功夫自然合心与物而贯通内外,既不会“逐物”,也不会“著空”。故阳明先生说“省察克治”,格物穷理功夫即涵摄在其中;阳明先生说“致良知”,就不必再说“诚意”,不必说念念“存天理、去人欲”。
《传习录》117条,阳明先生曰:“《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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