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得不像周围的成年人那样,放弃最初的理想抱负,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被现实束缚。
老七叼着点燃的香烟,帮我洗头发说。
“小不点儿,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我没有回答他。
他知道我本来就不怎么爱讲话,也总是板着脸,闷闷不乐。
他们不会怪我,因为我只有在他们身边才有机会,让自己不用为了顾及别人的感受,像个傻子一样嬉皮笑脸。
老七听说我的病情,从东北回来,陪着我。
我说我生病了。
他说他知道,所以把医生也带来了。
这些天里,这是唯一一个为了我,带了专业人士,提前在精神科医生那里,了解了我有可能出现的所有症状。
而不是说,好好看病,好好休息,好好治疗。
老七说,今年没有出海,反倒不习惯了,在东北待了大半年,唯一的收获就是比往年忙忙碌碌的时候胖了许多。
他老婆说他,是懒出来的一身肥膘。
也是,疫情之后,大家过的都不怎么如意。
还好身边还有家人朋友在。
老七总说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被大家惯的无法无天。
他带来的精神科医生说我是太要强。
我是不太允许自己失败,也不大能接受自己已经是个LOSER的事实。
老七说,我在家这边上班挺好的,在外面要处处提防着,怕有人在背后捅刀子,穿小鞋。
我说,上班也一样……不是外面的世界乌烟瘴气,而是在当今社会里,很无奈。
“小不点儿,唐医生说你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要不……去住院吧。”
我犹豫了很久,毕竟住院的话,等同于没有了自由,而且还会被照顾自己饮食起居的护工,逼着吃看不到药品名字的药丸。
我问他,会不会像过去那样,我不喜欢学校一样,偷偷把我从疗养院偷出来。
他说,当然会,我家小不点儿要是不爽,跟世界末日有区别吗。
七哥总能给我最大的安慰和硬邦邦的温暖。
毕竟是个直男嘛。
想起来有人说,我们可以重头再来。
开什么玩笑,十年打拼出来的一片天地,就因为一时的疏忽,毁于一旦。
我原谅不了自己,更不愿意苟活。
那不是我。
老七问我,还记不记得谭伯伯。
我当然记得,那年参加酒会,带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干女儿”,向大家介绍的时候,不忘炫耀一番。
三爹让我去敬酒,我什么话也没说,喝了四盅。
他说我没规矩,不喝我敬的酒。
我撇了一眼,一直挽着他手臂,满身脂粉气的女人,坐回三爹身边。
三爹说我还是个孩子,不懂规矩,有什么妨碍。
“老谭,你不喝咱闺女的酒,是看不起我吗?”
“瞧,大哥说的什么话,逗逗孩子,你怎么还当真了。”
三爹说,在我们东北,你这样的早挨揍了。
我也想说,在我们那,你已经被打残了。
酒桌文化有着地方差异不同,南方人就比较含蓄,我们北方人没有那么多讲究,虽说客套话还是要讲一讲的,不过,我没兴趣。
老七说就是这个家财万贯,做古董生意的大老板,前年进去了。
进去了?
什么情况?
吃喝嫖赌抽,样样玩的“老东西”,终于被自己养的女人给害了。
比起这种人,我们算幸运。
生意黄了,欠下巨债。
相互扶持的兄弟姐妹们,纷纷伸出援助之手。
说什么可以东山再起。
我从来没想过什么东山再起。
只要大家平平安安的就行。
弟弟乖巧的坐在我身边,问今天酒桌上怎么这么多没见过的大哥哥大姐姐。
我告诉他,这些人对他以后的生活,会很有用。
开席前,大家都要有一番假惺惺的嘘寒问暖。
因为我坐在主位上,他们都会小心翼翼的跟我讲话。
不知道是谁先提议,大家共同举杯。
我把我家弟弟的酒倒进我的酒杯里,给他喝果汁。
大家异口同声说“干杯”。
我一饮而尽。
听到有人说,好酒量。
大家都空杯了,我怎么就是好酒量了?
有人开始讲他最近如何如何,赚了好多钱。
另一个人调侃他,说又有新欢了吧。
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我还是一副臭脸,坐在那里,一个人喝闷酒。
偶尔会有人,跟我说两句话。
见我一直不说话,识趣的去跟别人聊天。
我问弟弟,能看得出来,他们是做什么的吗?
弟弟摇摇头。
我教弟弟如何察言观色,这样可以投其所好。
我刚把随身携带的烟盒拿出来,有人跑到我这里,帮我点烟。
抬眸一看,是自己人。
“你不是不让我抽烟吗,还帮我点烟。”
“谁让我命苦,有你这么个妹。”
老七办完私事,来了。
你以为会有人说让他自罚三杯吧。
了解我们兄妹俩脾性的,都没敢说。
客客气气的跟老七打招呼。
我把分酒器给他,让他悠着点。
“抱歉各位,来晚了,我自罚一杯。”
分酒器里的三两酒,喝光。
大家拍手叫好。
这才叫酒量呢。
我不喜欢这样的聚会,更不喜欢别人奉承我。
他们要是说我很优秀,我真的会以为自己很有能力。
有人突然关心起我的近况。
现场的气氛降到冰点。
“努力脱离穷困潦倒。”
“不是我说你,不让你插手,你非说自己可以,这下好了吧,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七让大家少说两句,维护我的自尊心。
想想自己,确实是个麻烦,倾家荡产不说,还要去祸祸别人,陪我一起挨饿。
被害者成了加害者。
弟弟说,姐,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
什么时候?
上班的时候,坐在办公室里,一个人。
同事在屋外有说有笑,偶尔我会接茬。
像个正常人那样。
这几年对我来说,一件好事都没有,有的也是可以让别人当成笑话听的事情。
家里的人可能真的理解不了。
才觉得有什么事都能过去,毕竟他们也是风风雨雨走过来,建成了这个在别人眼里,很幸福的家。
幸福?
我觉得我会有一生去恐惧的两个字。
研究幸福的专家都没明白,什么是幸福,何况生活在现实中的我们。
每个人都自己的幸福时刻,但不是时时幸福。
我在喝冰可乐的一瞬间会很开心。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
每天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怎么也不会开心。
可这就是长大后的生活。
上学的时候,逃课去网吧,玩通宵,就是很快乐。
当然,这种行为不能提倡。
但是违反校规校纪,和小伙伴们一起受罚的场景,在现在想起来,竟然觉得还蛮好玩的。
正在帮我做糖醋里脊的七哥,嘴上说着再也不管我了,还不忘让他家媳妇儿去给我盛米饭。
说我爱吃米,让我尝尝正宗的东北米。
又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
我闻了闻香喷喷的饭菜,迟迟不动筷子。
老七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哪道菜不想吃?
我笑笑说,闻闻就饱了。
唐医生说我这是因为病情,出现的厌食,跟抑郁一躁狂交替发作有关。
老七突然认真的问我,这个样子已经几天了。
我骗他说,当开始。
老七说我说谎的时候,有个小动作,骗不了他。
我喝了口可乐,打了嗝,说自己饱了。
不小心与七哥对视。
一个生了一对桃花眼的大男人,眼睛里泪水在打转。
我们同生共死好些年,他说他最后悔的就是把我带进这样的人生经历里。
明明我可以有机会好好学习,考个不错的大学,成为普普通通的人,去工作结婚生子。
这种人生会很无趣吧。
他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不能骗他。
我还是倔强说这样挺好的。
周围的朋友很关心我。
可是现在生计都成了问题。
曾经挥霍无度,如今是遭报应了吧。
“哥,你说我们死了之后会不会下地狱?”
我们坐在天台上,仰望城市的夜空。
“天堂也不可能让我们去呀。”
老七单手打开易拉罐。
“哥,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会死?”
他摸摸我的头说,从年龄大小上算,怎么都是你先参加我的葬礼。
“不知道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很痛。”
“从这跳下去,摔不死,变成终身瘫痪,还不如先活着,人活着就是希望嘛。”
我不稀罕什么希望。
我站起来,在心里大声吼叫。
怕打扰到其他人。
老九突然打来视频电话。
这家伙正在家开party。
看起来像变装趴。
他穿着女式护士服,举着香槟杯,开心的不得了。
“囡囡,吃饭没?”
好像是七哥告诉他我已经两天没有怎么吃东西了。
“人是铁,饭是钢嘛,好好吃顿饭,你现在在吃药,别喝酒哈。”
在两个……不……四个……不……五个男人加一个少年的注视下,吃了一口饭,抓了一把药,用酒顺下去。
“刚说了你不能喝酒,又喝,还吃着药喝。”
老七不悦的皱着眉头。
还发现了我脸上的伤。
“刚才没发现,怎么还受伤了。”
我说应该是睡着之后,自己抓的。
老七仔仔细细的检查着我的指甲。
“这也不像能抓伤自己的手指甲呀。”
还在视频中的老九让DJ关了音乐。
“囡囡,你受伤了,怎么伤的?”
不知道他们在大惊小怪什么,我受伤也算正常吧。
我说我困了。
其实是不想被关心。
那种温暖,不应该属于我。
会变成我的负担。
老友说我们是朋友对吧。
是朋友没错,但是我不太习惯与人亲近。
我可以依偎在七哥九哥他们的怀里,哭呀闹呀。
这是在家里从来没有过的场景。
永远都是我一个人在房间躲进柜子里,一个人自言自语,说自己是最棒的,摸着自己的头,说再坚持坚持。
身边的朋友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离婚的离婚,再婚的再婚。
我还真是越来越像老七希望那样。
行尸走肉那般,去相亲,去接触认识有可能会成为自己一生伴侣的各种各样的人。
结婚?
跟我无缘的事情。
他们觉得我只是没有准备好。
我大概是太过傲慢吧。
多年未见的朋友约我一起去游山玩水。
我拒绝了。
因为我不能确定还能不能在适当的场景里,做出合适的表情。
身体疼痛难忍,一直发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医生说这是副作用。
什么药会让病人越吃越痛苦。
只有七哥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吃饭。
我却在担心天亮能不能上班。
脸上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四哥在电话里反反复复嘱咐老七,一定要看好我,他过两天回来,收拾我的烂摊子。
我趴在七哥的腿上,问电话里的大教授,有没有核酸结果。
他送我一记白眼。
“四哥你要回来,可是要临床隔离观察14天的。”
“死丫头,你是吃饱了,有劲儿了是吧?”
今天四哥那里的天气不错,院子里的蔬菜大棚,跟国外的风景虽有些不搭,对现在生活在外国的华人们,很有用,毕竟疫情期间,减少外出,很有必要。
我知道四哥是刀子嘴豆腐心,一个妥妥的天蝎座男银。
我家干儿子出现在镜头里,挥着细细的手臂,结结巴巴的用中文跟我问好。
小家伙在2岁半的时候,被查出患有自闭症。
他的世界很单一,在相同时间里,起床上厕所洗脸刷牙吃饭学习睡觉。
在大人们的坚持不懈下,六岁时,小家伙说了第一句话。
后来说话有点结巴,不过,说起英语,就很流畅。
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因为在国内许多学校,这样的孩子没人愿意接纳。
四哥毅然决然放弃国内的安逸生活,选择回到他熟悉的那个国家,那个有他高龄母亲生活的城市。
他说他在那边过的很好,疫情开始前,去过一次二哥那里,嫂子和小宝宝都很健康。
“哥,小心点,毕竟在国外,有好多防护不到位的人。”
“小妈,你也要注意身体,爸爸说你已经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儿子,对不起,今年你过生日的,忘了给你买礼物了。”
干儿子却懂事的摇摇头。
还不忘送我几句暖心的话。
看到这样的干儿子,我有时候在想他会不会有天,像《良医》的肖恩那样一个人生活,然后遇到一位可以理解他的善良女孩。
想到这些,我居然忍不住泪流成河。
真的不想让孩子们长大,不想他们到了我们这年纪的时候,有相同的烦恼。
可是,这就是生活,谁也不清楚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有时候,生活美丽又可怕的 令人期待。
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肩扛一切,永远都是打不死的那只小强。
生活似乎一直在打击这样努力活下来的我们。
没有谁想这样活着,我们只是不小心听信鬼话,被黑雾迷了眼,分不出真假。
我们在随波逐流,只是不想被身边的人厌倦。
我们很疲惫,不是因为你们的不理解,而是没人相信我们。
我们曾经一无所有,可我们很快乐。
从书架上找出一本自己真的喜欢读的书。
书的第一页留着自己的签名,和第一次看它的日期。
生活。
忘了是谁说的。
生下来,活下去。
我们是出生了,真的可以好好活吗。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温柔的对待每一个人,并没有很温暖。
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嗯,我们挣扎过,没有得到该有的回应。
纵然我们不是什么优秀的人,可我们曾孤身一人,勇斗心魔。
好困,大脑还很清醒。
因为它还在担心我们。
怕我们一不留神,被宣布脑死亡。
像我们一样的,还有多少人。
但愿兄弟,没有希望,也不要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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