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村里有个笑话，哪家孩子哭闹，大人必会说:别哭了，再哭，梁文秀来了！哭声遂戛然而止。

这个梁文秀，何许人也？原来是村里的守林员，人称山神。他去世时，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来送葬，声势浩大。

梁文秀看山护林，比狗还要机敏。一走进山林，他的整个视觉、嗅觉、听觉甚至触觉开关全部打开，稍有风吹草动，绝逃不过他的手掌心。一旦被他发现，轻者一顿臭骂，重者扭送当地林业局，听侯发落。

有人说他就是一根筋。如果心眼活泛点，护林员可是个肥差。不说把整个山搬到自家，起码，家里的吃穿用度绰绰有余。柴不用操心吧？山果自家娃还不管够？山珍野味也是小菜一碟吧？再说了，有人偷摸砍几棵树，神不知鬼不觉放行，背地里人家还能少了你的好处？这年月，谁不为自己算计，谁就是傻瓜！

可梁文秀偏不信邪。从早到晚，几乎长在山上。饿了，拿出家里带着玉米面馍馍啃。渴了，捧山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他不停地翻山越岭，不停地奔走。有路的地方，人迹罕至的地方，遍布他的身影与足迹。有时，他实在累了，随便找一片树荫，静静地躺一会儿。遥望天上的白云，聆听鸟儿唱响山林，轻哼着小河弯弯，乐哉悠哉。

刮风下雨，或大雪封山的日子，他才得闲歇一歇。有时，他不放心，抽空又去山上转悠一圈，这才折回来。

“山神”这个称号，是村民们特地送给他的。这个灵感，来自过年时的门神。凶神恶煞般守在门口，大鬼小鬼进不来。其实，背地里很多人叫他瘟神，也少不了骂他“狗东西”！可当面多笑脸相迎，不敢轻易得罪。

他，有一双锐利无比的眼睛，简直能透视你的五脏六腑。一旦与它遭遇，你将360度无死角。如果被它盯上，一股股寒气直逼要害，令你无法遁形。

村里一中年妇女，趁中午人困马乏之际，悄悄潜入山中摘山杏核。正摘得酣畅，眼见自己的帆布兜子快满了。妇女四处张望，没见什么动静，手脚更加麻利。从树上下来时，梁文秀犹如幽灵般飘过来。吓得她“妈呀”一声，差点来个倒栽葱。梁文秀黑着脸，人赃俱获，当即扭送当地管理部门。

有人抱不平，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听说家里太穷了，摘杏核换点钱贴补家用，没想到还被逮着了。他这人，太没人情味！

骂归骂，可真没人敢惹他。别看他又瘦又小，但骂起人来绝不留情。被骂的人逃无可逃，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过他的电闪雷鸣。

有的人不信他没有私心，悄悄在他家的围墙外潜伏。只听见梁文秀老婆在骂:“你个死心眼，娃这几天不舒服，想吃几个山杏，你就是不摘。山是你的命？你去山上住吧！我们娘们以后自己过，不用你管！”随即听到孩子哭声，梁文秀铁青着脸，蹲在房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语不发。弄得听墙角的很无趣，心里不是滋味。难道真错怪了梁文秀？他老婆说得没错，死心眼子！

我那时候有七八岁，喜欢和小伙伴们去山上玩。摘一把俏生生的山花，采几个脆嫩嫩的地捎瓜，挖一篮子绿莹莹的野菜，心里那个美啊。

春天的山野，流淌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满目青山绿水，花香鸟语，仿佛人间仙境。南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杏树、桃树渐次盛开，远远望去，如一团团粉色的云雾缭绕，飘渺迷蒙。

小伙伴突发奇想，咱们去弄几枝杏花、桃花，回来插在玻璃瓶里，多好看啊。好！大家异口同声。

待走近，一簇簇娇艳的花儿掩映在枝叶间，个个玲珑别致、风姿绰约。好美！我们忍不住陶醉其中。找够得着的枝子，折几枝下来。想象家里多了这么美的花束，心里甭提多开心。正浮想联翩之际，远处传来一声恫吓:别糟蹋树！

我们一听，不好，梁文秀来了，撒丫子，跑！恨不得两腿变成螺旋桨，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跑得慢的，被梁文秀逮个正着。几个小女孩怯生生地垂着头，一声都不敢吭。看着一张张苍白的小脸，梁文秀反倒呵呵笑了，轻声说:“别害怕，孩子们！这些树还小，多像你们。一折，身体受伤了，将来会长不大。是不是啊？这满山的花，远远看着多美。要是你们喜欢，天天来看，好不好？”他用手摸了摸其中一个女孩儿的头，随即把地上的花还给她，说了句，走吧，下次别折了。

孩子们深深点点头，走了。这事像长了翅膀，不到一天村里尽人皆知。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瘟神还能手下留情？奇怪！奇怪！

有人补充道，听说上次那个妇女受罚，梁文秀老婆还去她家了呢，送了些好吃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以后，村上骂他的人逐渐少了。见到他，大家都远远的打招呼，很亲昵。

几十年过去，漫山遍野，依然绿意葱茏。村里每年收入日益增长，光山杏核一项就很可观。

老树伐掉，栽种新的。梁文秀照样早出晚归，守护着这个“家”。他明显见老，头发白了，步子慢了，还有些微微驼背。因为长年登山，双腿弯曲得厉害。村里人心疼他，劝他少走些路。他应承着，却从没停下上山的脚步。

他长眠的地方，杏花、桃花开得分外烂漫，榆树、柳树长得格外茂盛。透过朦胧的绿色，人们仿佛看见: 那个微微驼背的梁文秀，哼着轻快的调子，走在山间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