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师说他喜欢秉义的格局,老实讲,在这之前,我是没看出来秉义的格局有多大。秉义是非常优秀的,读书、下乡都表现得很棒的,为了冬梅,他可以不考虑自己的仕途,这点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的,也因为这点,他似乎少了些自我,但是细想起来,他待人处事,还真的是无可挑剔的,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他的大格局吧。
一九八七年九月的一天,冬梅妈与秉义进行了单独简短却具有历史意义的谈话。
老太太说:“秉义呀,你对自己今后进步的方向,有过什么考虑没有啊?”
秉义习惯地说:“没什么考虑,听组织安排吧。”
老太太说:“你这是对组织说的话,我不是组织。自家人谈话,我要听到你内心的回答。没什么考虑是不对的,有所考虑并不就是有私心杂念,组织也是尽可能尊重干部个人愿望的嘛!完全没什么考虑这种话不可信,跟妈说说你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我需要有所了解,也应该有所了解。”
(滴水不漏的金婆婆)
老太太说:“我只有冬梅一个女儿,我确实是把你当儿子看待的。如果有冬梅她爸在,你今后的前途根本不必我过问。冬梅她爸不在了,你的事我不得不操心。”
秉义便郑重地说:“妈,我当年报考北大哲学系,是希望能在大学教哲学。……。现在,如果让我个人考虑,那么我的愿望有两条,首选还是希望到大学去,不是去当干部,而是去上课教书。如果不能,我就希望能做经济管理工作。当前,国家的当务之急是把经济搞上去。工厂倒闭,工人失业现象如此普遍,谁都没法装作没看见。我宁肯去当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厂厂长,让它起死回生,让一些工人捧住饭碗,而不愿再当什么文化厅的副巡视员了。……”
(小厂厂长,秉义你实在是看不起你岳母,也看不起自己了)
老太太说:“你能把内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很好。你不说,我就无法知道。到大学教书的念头从此断了吧,你妹已经是副教授,冬梅也在大学里做行政工作。咱们两家三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儿女,没必要往大学扎堆儿。你是干部家庭的女婿,既然已经是干部,就替我们这边把干部家庭的门面撑下去吧。秉义,你对我们这边的家是有义务的。如果你也成了教育工作者,那我住在这个院子里就找不到感觉。你的后一种想法我支持,不能一直待在文化圈里当干部。好了,我明白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了,就说到这儿吧。”
(找不到感觉,金婆婆真是实话实说)
“十一”前一天上午,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和一位处长照例前来慰问。
寒喧过后,老太太郑重地问:“我女婿周秉义这个文化厅的副巡视员,表现到底怎么样啊?”
两位客人都说表现良好,善于做思想工作。
老太太又问:“要是真像你们夸的那样,他都顶着副巡视员的头衔晃荡几年了,为什么就一点儿没进步啊?”
(金婆婆就是金婆婆,她可不会让你看到前面她挖的坑)
处长看一眼副部长,明智地缄默了。
副部长吞吞吐吐地说:“这……具体情况我不是太清楚。工作有分工,像秉义同志那个级别的干部任免、调动,得上省委会讨论。如果您有什么意见,我一定替您带回去。”
老太太说:“千万别用‘意见’两个字,那我可担待不起。现在中央特别重视干部队伍的年轻化知识化,从中央到地方,组织系统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省里也是如此,作为一名老党员完全拥护,我替党高兴。我家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不是当干部的料,没有培养前途。周秉义却不同,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而且文化程度高。女婿虽然有别于儿子,我却是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何况,他与我生活在一起,我对党的忠诚时时处处影响着他。目前处于改革转型阵痛期,积重难返,百业待兴,我有心把女婿像当年的革命家庭送子参军一样往前线上推。在党和国家急需年轻干部勇挑重担的今天,他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在副巡视员岗位上逍遥自在,那会让我备觉惭愧和内疚。你们二位能理解我的意思和心情吗?”
(看看,这就是艺术,不仅是讲话艺术,还是领导艺术)
“十一”后不久,组织部就有电话打过来让她放心。
接着,组织部与周秉义谈话,准备任命他为军工厂党委书记。
事发突然,周秉义备感意外。
组织部领导问:“你岳母没对你说什么吗?”
周秉义说事先没从岳母口中听到过任何信息。
组织部领导看出他说的是诚实话,对老干部遵守组织原则的好传统感慨了一番之后,又问:“想要到企业做厂长不正是你自己的愿望吗?”
秉义说,自己想要当的是小厂厂长,七八百人不超过千人的那类厂的厂长。军工厂三千多人呢,又处在转型艰困期,他怕自己担不起那么重的担子。
组织部领导解释说,七八百人的工厂厂长多是处级干部,他已经是副巡视员了,任命他担任处级厂的厂长不合适。军工厂是干部高配企业,是由中央和省里双重领导的正厅级单位。中央下达生产指令,与省里共同任命干部。中央有关部门已经调阅过他的档案,对他很满意,特别赞赏他档案中“善于做群众思想工作”一条,并对省里为军工厂选拔到一位称职的党委书记给予肯定。
(这部分内容我觉得必须保留)
“秉义同志,请理解我们组织部门的难处。如果我们事先征求了你的意见,你高兴地接受了组织安排,中央有关部门的领导却提出异议,那就很被动。如果中央有关部门和省里两方面都认可你,你个人打退堂鼓,我们组织部门也不好安排,是不是?”组织部领导见他还是有些发蒙,又说,“军工厂的老书记一年前就该退休了,因为没物色到双方都满意的干部,老书记身体不好,他还一直在岗位上撑着。你去上任了,你的正厅级也就解决了,这正好是个机会,你岳母对这件事很重视的。”
周秉义听了最后一句话,脸唰地红了。
为了早点儿结束他毫无心理准备的谈话,周秉义立刻做出了“服从组织安排”的表态。
(前面已经讲过,军工厂现在正在转型,工人们原来的优越感也将没有了,好像这不是个好去处,但强调她岳母重视,还是能说明点问题的,就算金婆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安排)
周秉义与老书记进行工作交接时,老书记问:“咱们这个厂的工人成分特殊,这一点你了解吗?”
秉义说:“多少了解一些,百分之九十是部队转业的团以下官兵,有不少人还经历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枪林弹雨。”
老书记又问:“他们在‘十年’时期的事你听说过吗?”
秉义说:“有所耳闻,武斗时都把坦克开到市里去了。有些人还因为被断了工资,怒不可遏,抢了几家粮店和商店,留下盖有造反派组织印章的纸条,上面写着:待到全国山河一片红之日,将加倍偿还。”
老书记继续问:“那你还敢来接我的班?”
秉义说:“既然组织已经任命我了,不敢也得敢。”
(秉义是与一般的知识分子不同啊)
老书记接着问:“关于对你的任命,你听到过什么闲话没有?”
秉义说:“听到了。一种说法是有人等着看我的笑话,所以成心将我往火炕里推。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胡扯,我不往心里去。”
老书记说:“起初连我都信了。后来一想你是可敬可爱的金大姐的女婿,谁敢害你,又为什么要害你呢?这么一想就不信了。咱们厂也不能说是火坑,事实上,厂里大多数工人的素质很好,比一般工人更爱厂,更识大体顾大局。他们继承了部队的优良传统,但也有经常让干部头疼的问题。一是‘十年’让他们分裂成了两大派,当年水火不相容,至今裂痕还在,难以愈合。二是无论这派那派,不少人身上都有股子骄傲之气,觉得自己是工人队伍中的王牌军,是由北京部里直接管辖,不把省里任命的干部放在眼中,尤其不把没和他们一样穿过军装有过战争经历的人放在眼里。”
周秉义苦笑道:“多谢老书记告诉我这些,我尽力以实际行动争取他们的信任吧。”
片刻,周秉义问:“老书记认为,我来以后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老书记说:“工厂下一步工作就是‘军转民’,这个工作你一个人也解决不了,要由部里和省里双管齐下牵头引入外资。目前的引资方向是香港地区、韩国和日本。中央财政吃紧,心有余而力不足,连点儿救济款都拨不下来,省里更是如此。没有外资注入,转产谁也玩不转。你的工作重点就是七个字——维持局面别出事。”
周秉义又问:“我听说也有可能连带地皮给卖了?”
老书记说:“不排除那一方案。”
周秉义问:“这么一来,工人们会怎样?”
老书记说:“发一笔买断工龄的钱,以后自谋生路。”
周秉义欲言又止。
老书记问:“你想问你自己何去何从?”
周秉义点头。
老书记说:“那你得问组织部门的同志了,我回答不了啊。”
(也许秉义会自己去找答案)
第二天,周秉义到“和顺楼”找白笑川。
“请我到你们那个厂去做报告?”白笑川大为惊讶。
“我听秉昆谈到过你对改革以及工厂转型的一些思考,特别是你的说法挺好,所以得劳你大驾。你讲,肯定比我讲受欢迎。”
“我那也是听广播看报才有的一点儿认识嘛,根本算不上什么思考,不行不行!我没那水平!”
“还是去吧!给个面子,就算帮我大忙。”周秉义恳请。
秉昆也出现在他俩身旁了,他从没见哥哥那么磨人地求过谁,顿生同情,帮着相劝。
徒弟一劝,师父白笑川反而生气了。
白笑川说:“没你什么事,一边去!秉义,不是我难求,不给你面子!咱们的关系挺近的,帮得上的忙我能不帮吗?要是我不为难的事,你要一个小面子,我会上赶着给你个全乎脸儿。但这事不行!如果人家工人们都领不到工资,天皇老子去讲也没人爱听。我不但为难,还怕!实话告诉你秉义,有一个欠工人工资的厂请一个什么人物去讲,结果把工人们讲火了,冲上去把那人物按倒在台上揍得鼻青脸肿。如果我去了,也挨揍了,先别管我的感受,你不后悔内疚吗?你面子上好看吗?我还真得反过来劝你一句,别没求动我又去请别人。谁如果挨揍了,你都会后悔内疚的。你是新上任的党委书记,要对你厂里的工人讲什么,最好你自己登台讲。是条汉子打掉了牙那得往自己肚里咽。如果别人替你被打掉了牙那算什么事?”
秉义表现得很绅士。他说:“白老师,谢谢你说了那么多坦率实在的话,我明白了。”
(看来秉义面对的不是一般的难)
周秉义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没见到岳母,只有玥玥在家。
秉义问她:“你金婆婆哪儿去了?你小菊姐呢?”
他这一问,玥玥哭了。她说金婆婆忽然头晕,去医院了。
“都怪你!因为你的事她才急病了!以后别在家说你厂里那些破事行不行?”正在市重点中学读书的玥玥冲大舅嚷嚷起来。
她已把大舅妈冬梅的家视为自己的家,而不大愿意去光字片姥爷和姥姥的家了。她也不怎么想她那位在北京的诗人爸爸,他曾极大地满足过她的虚荣心。爸妈离婚的事也不再是她心口的痛,她甚至对母亲的感情也有些淡了。
金婆婆是她最敬爱的人,而大舅妈是她经常取悦的人——因为大舅妈是金婆婆最亲爱的人。至于大舅,她认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沾光的人。当大舅可能危害到自己的利益时,她内心产生了一种将会受到连累般的不安和恐惧,并因此光火,就好比搭顺风车的人对另一个同样搭顺风车的人惹恼车主而光火。
(好吧,玥玥,你可以从侧面反映你大舅尴尬的局面,不,是难堪)
“出去!”秉义厉声喊道,然后独自寻思。
“天都黑成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开灯呢?”冬梅从学校得到通知赶到医院去了,她是和小菊一块儿回到家里的。
秉义说:“小菊怎么也回来了呢?妈妈在医院里得有人照顾啊!”
冬梅说:“放心,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血压又升高了。她住的是高干病房,护士们照顾得比我俩专业,我俩待那儿多余。”
冬梅交给他一个存折,说有三万多元钱,是她妈的小金库。
“东三省最好的煤二百多元一吨,买几十吨足够了。我妈说你别花光了,她一点儿存款没有也会活得不踏实。”冬梅说。
“可优质煤变得像军火,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啊!”秉义说。
“不完全像你说的那样。一些煤矿的工人数量严重超编,有的甚至翻了一倍。不替社会缓解就业压力不行,那社会就不稳定了。不提高产量也不行,有生产任务压着,超编是必然的。超编那部分工人不给人家开工资不行吧?所以政策就得放宽,允许煤矿有一定的自销权。只要有钱,还是可以买到好煤的。有的矿只认现金,其他六亲不认,更不认白条。妈动用了跨省的老战友关系,说只要你带着现金去,保证能买到好煤,让我督促你要急事快办,动作慢了怕夜长梦多。”
“可我用了妈的钱,以后怎么算呢?”
“先别考虑以后的事了,怎么也得帮你渡过眼前的难关啊!妈说你厂里的钱那都是专款专用的,如果你一上任就挪用专款,别人一告,你这位书记可就当不稳了。我妈的钱经常这儿捐那儿捐的,捐给你们厂了她也会愿意。”
(这个金婆婆,这个岳母,不,这个妈,好像真没什么可说的)
现金为王。军工厂顺利地从外省运回了几十吨优质煤,由厂工会分给有老人小孩的工人家庭。全厂一百几十户最需要温暖的人家,平均每户分到了几百斤。
分煤时厂里挺热闹,热闹只不过是指人多,排起了长队,却是在无声地分。人们相互之间也不说话,似乎都很陌生,也似乎都在领救济粮,有份儿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厂里各显眼处贴出了大红标语,漂亮的美术体黑字写的是——“大人挨冻没什么,老人挨冻是罪过,小孩挨冻是造孽!”“工资乃民生之本,挨冻非社会主义!”“试问马克思同志,我们创造的剩余价值哪里去了?”
(这样的问题谁能回答?秉义必须去面对)
因为搞来了煤,周秉义这位新任党委书记有勇气在全厂工人面前亮相了。
老厂长和副厂长、政治部主任一干人等,陪同周书记高坐台上。
那一天,是周秉义正式到任的第十三天。
十三天里他没闲着,开了多次小规模的座谈会,慰问了一户户生活困难的职工家庭,小本上记下了他们生活困难的实际原因。总之,该做到的,大面上都做到了,全厂都知道有他这么一位新上任的党委书记了。关于他的两种负面议论也在厂里流传开了,有人说他是靠老丈母娘的帮助才当上党委书记的,有人说他极善于收买人心,上任伊始就搞来几十吨煤便是手腕,不可被他这个官迷的假象所欺骗。
保卫处长常宇怀把以上两种议论如实汇报给了周秉义。因为常进步和秉昆是好友,常宇怀愿在本厂艰难时期充当周秉义的左膀右臂,秉义也对他极为倚重。事实上,领导班子里的成员全都比周秉义年长,他们都对他的能力心存疑问。
另一个事实是,分配几十吨优质煤并未让多少人对他的到来持欢迎态度——能坐一千人的礼堂,稀稀拉拉只坐了四百多人。前一天贴出通知,要求各班组工人也可以在车间里听广播,但每个车间里的人寥寥无几。
(好吧,困难和挑战来多一点吧)
周秉义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过了,开会吧?”
老厂长不好意思地点一下头,政治部主任宣布开会。
于是,周秉义开始娓娓而谈。他并不怯场。
他讲的第一件事没有引起多大反应,台下的人表情漠然,有人后脑枕椅背,仰着脸,闭着眼,似睡非睡。
他沉思一下,讲起了第二件事。第二件事让台下不少人动容,有些人眼中闪现泪光了。
周秉义接着讲到了肖国庆父亲的死。国庆是他弟弟的好友,讲那件事时他自己也很动情,几度哽咽,想喝口水,结果弄翻了水杯。
“同志们,那是不对的!我要说出我的真实看法,我认为一位老父亲不应该做出那样的选择!死是容易的,再难也要活下去方显工人阶级本色!难能难过当年革命者所经历的艰苦……”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同病相怜,在场的一些人哭了。却有一个声音喊道:“别唱高调!此一时彼一时。你他妈的有没有点儿同情心?”
“难事没摊在你家里!”
“让他回答,如果死的是他父亲呢!”
“回答!必须回答!”
“谁敢卖厂谁就是我们的公敌!”随即愤慨之声此起彼伏。
“大家冷静!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别乱嚷嚷!让他继续!”
老厂长把话简移了过去,他说:“放肆!当今天还是‘文革’那阵子啊?刚才谁骂书记了?给我站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字字铿锵,声色俱厉,台下于是一片肃静。
就在此时,保卫处长常宇怀进了礼堂,直奔台上而来,在他身后跟着数名保卫处的人,站到了礼堂各个门旁边。
常宇怀对周秉义他们耳语几句,他们都站了起来。
政治部主任大声宣布:“报告会暂时结束,请大家坐在原地先不要离开!”
常宇怀却领着周秉义他们从主席台边门匆匆离开。
有人叫起来:“礼堂不安全了,大家快走!”
于是许多人拥向各个门,门却都被从外边锁上了。
保卫处的一个小伙子高喊:“大家不要慌!礼堂很安全!厂里发生了意外事件,危险在外边!”
然而,已经有人冲上主席台,拖下椅子,抡将起来砸窗子。
(意外还是发生了,这时的周书记是不成功的)
到了坦克试驾场,周秉义看到场地中央端坐着一个男人,头戴羊剪绒的皮面坦克帽,身穿黄色的轧条棉工作服。他的工作服前襟捆绑着一简简炸药。
在路上,周秉义从常宇怀口中了解到,那人叫杜德海,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狙击手,获得过多种奖章,对枪械改造很有研究。他五十四岁,是枪械专家,五十四岁了。他前年查出了胃癌,做了手术,胃切除了大半。去年又发现转移到肝上,肝也不得不切除了一部分,今年发现又转移到肺上了……
杜德海高喊:“别人都站住,只许周书记过来!”
老厂长恼怒地训斥常宇怀:“你们保卫处吃干饭的啊?怎么就让他搞到了炸药?”
一位副厂长替常宇怀辩解道:“是咱们厂领导特批他可以自由进出仓库领取东西的,也不能全怪他们保卫处失职。”
这时,许多人从礼堂跑来了,也有些人闻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常宇怀指挥保卫处的人阻止人们向场地中央接近。
杜德海又在喊:“除了周书记谁也不许过来!别人敢往我这儿走,我立刻就引爆炸药!”
(这样的局面秉义该如何面对啊)
老厂长也喊:“德海,我过去行不行?”
“不行,你又不是书记!”杜德海态度强硬。
政治部主任也喊:“我呢?”
“闭上你那鸟嘴,我最讨厌你们政治部的人了!”
围在场地边上的工人们也都一片肃静。
秉义对政治部主任说:“快把他家人找来。”
常宇怀替政治部主任回答:“厂里就他自己,他家属全在山东老家。”
杜德海再次喊:“周书记,我有些心里话要对你说!你再不过来,我可就懒得说了,那我就只说几句遗言啦!”
“杜德海,我要听你的心里话!”周秉义迈开大步向杜德海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秉义身上,围在场地边上的工人们更安静了。
周秉义很快走到了杜德海跟前,抱歉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杜德海打量着他说:“等会儿倒没什么,就是太冷了。”
周秉义故作轻松地说:“是啊,今年气候太反常,往年这时候该转暖了。”
杜德海说:“多谢你过来了,咱们长话短说。”
周秉义说:“好,杜师傅你还可以坐下。”
“我正是这么想的,咱俩站一块儿,显得我更矮了。”杜德海坐下了。
周秉义问:“我这个书记也可以坐下吗?”
杜德海笑道:“随你便啦。”
(要不是太冷,两个大老爷们都可以聊点风花雪月的话题了)
周秉义盘腿坐在杜德海对面后问:“小个子狙击手是不是更占优势?”
杜德海说:“那是,目标小难发现嘛!好汉不提当年勇,咱们聊正题——这个厂会卖给港商、韩国人或日本人吗?”
周秉义说:“都那么传,有可能吧。结果怎样,我也难估计。”
杜德海表现得很理智,周秉义也渐渐镇定下来。
杜德海说:“作为一名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我要对你说的心里话就是,转产我没意见,合资我也没意见,但我强烈反对卖厂。厂里像我这样的反对派很多,我是最坚决的人之一。”
周秉义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和你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一定如实向上级反映。”
杜德海说:“我相信你。现在我要对你说第二句心里话。对粉碎‘四人帮’我坚决拥护,对改革开放我也坚决拥护。我对党没什么不满,对厂领导也没什么不满,我是爱党爱国爱厂的。为了治我的病,厂里已花了不少钱。北京的医院去过,上海的医院也去过,请专家为我会诊好几次,为厂头儿们治病也不过就这样,一万几千元已经打水漂了!现在厂里的党员工人、班组长、车间主任和厂领导们已经带头只领半个月工资了,我还有脸再花厂里一分钱吗?明明是绝症,那不是浪费钱吗?”
周秉义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这话我强烈反对,绝不能认为那一万几千元是……”
杜德海也打断他的话说道:“周书记,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早就有一死了之的念头了。今天决心已定,雷打不变了。我讨厌上吊、喝农药、卧轨、从高处往下跳那些死法,死得不像样。我是参过军打过仗的人,我选择了这种死法。我对组织的最后要求是,可以不为我开追悼会,我的死也不配开追悼会,但请不要在我死后将我定为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反面典型,因为那太冤枉我了,对我的家人也很不利。我的话都说完了,周书记,你可以离开了……”
(杜德海就是一个男人,军魂还在)
周秉义说:“我不离开,如果你非死不可,我陪你死。”
(周秉义,就凭这句话,你的格局就高了,不对,当你迈向身捆炸药的杜德海时,格局就不低了)
杜德海一手攥着一尺多长的一截导火索,一手握着打火机说:“那你的死太没意义。”
周秉义说:“你逼的嘛!”
杜德海怒道:“我怎么逼你了?走!快走!”
周秉义说:“绝不,要死一块儿死。”
杜德海暴怒:“你以为我吓唬你吗?”
他摁着打火机,点燃了导火索。
周秉义的身子本能地往后一仰,随即又坐正了。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这句是需要的)
他听到杜德海在叫骂:“你他妈的快跑!”
周秉义清楚地听着导火索发出的嗤嗤声,面白如纸,气息慑然地说:“内行应该知道怎么弄灭它……”
他开始在心中默默数一、二、三,他决定数到“十”的时候就地躺倒,滚向一旁。知青时,他多次充当过爆破手。经验告诉他,那截导火索起码能燃至十五秒。
(英雄是不做无谓牺牲的)
周秉义又听到了杜德海的骂声:“你他妈的就装模作样吧!别怪我,是你自找的……”
(如果他妈在这,有点概率会再晕一次)
导火索在嗤嗤响,燃速分明加快了。五、六、七……
周秉义刚数到八,被人突然扑倒——扑倒他的人当然只能是杜德海。他在杜德海身下仍默数说:“九、十……”
(动物本能、生存本能的机械性)
猛烈的爆炸声响过几秒钟后,杜德海骑在他身上,挥拳狠揍他。杜德海用的是军用导火索,比他知青时用过的快多了。
周秉义仍然闭着眼,他听到杜德海叫骂不止:“王八蛋书记!你以为很好玩吗?没见过这么玩命的书记!叫你坏我的事!叫你坏我的事!”
(杜德海心中也许在说,这样的书记不服不行,这可能也是周边的人的共同想法)
领导班子成员立即开会研究怎么处置杜德海,保卫处长常宇怀列席。
政治部主任主张对其依法严判。
常宇怀缓缓地说:“也得听听老厂长的态度哩。”
政治部主任愤愤地说:“我看你是想包庇你的老哥们儿,这种事,谁包庇我也不同意!”
常宇怀嘟咕道:“我在这儿算老几?包庇得了吗?”
老厂长不动声色地说:“谁也别跟谁叨叨,这件事上周书记最有发言权,先听听周书记的意见。”
周秉义也吸着了老厂长的一支烟,没看谁,注视着烟头说:“杜德海同志是一名好工人、好党员。全厂工人如果都像他,咱们这些领导反而好当了。”
除了老厂长和常宇怀,政治部主任及两位副厂长皆一脸不解。
周秉义就慢言慢语地将杜德海的表白转述了一遍。
“杜德海同志的话,体现了咱们军工厂一名优秀老工人的两个‘坚决’,两个‘没什么’和‘三热爱’,这是我们讨论的大前提。当然是不好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一桩影响很坏的事件,但我们不能曲解了他的本意,我认为他情有可原。我的意见是,第一绝不能把他押送公安局,第二请他入住厂招待所,招待所暖和些,他久病体弱,气血两亏,是像孩子和老人一样经不起冻的人,第三请宇怀同志再找几位他的老哥们儿,每人几天陪他住,劝他放弃不好的念头……”
(这政治水平和觉悟就是高啊)
老厂长说:“就照书记的指示办吧,散会。”
周秉义的专车开到岳母家那个院子门口时,见弟弟周乘昆站在门口,袖着手,跺着脚。
周乘义下车后,奇怪地问弟弟,为什么不到家里去,要站在这里挨冻。
传达室师傅赶紧撇清说:“是啊。上次见过后我已经记住他了,我让他进去,他要在这儿等你。”
秉昆说,自己没任何事,下午在“和顺楼”听到吃饭的人议论纷纷,放心不下,他就来看一眼哥哥受伤了没有。
秉义苦笑道:“这下我可暴得大名了。”
他将上午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要拽着弟弟到家里坐一会儿,仿佛那楼里真是自己的家似的。
(这个梁老师,就是非抓住“家”这点来说不可)
“你没受伤就好,我放心了。我忙着呢,吃晚饭的客人该到了,我不能离开太久。”秉昆挣脱手转身就跑。
秉义洗澡时被冬梅前前后后认真察看了一番后佛然而去。
(冬梅狠起来也就差周蓉一点儿)
秉义听到冬梅在楼下对她母亲嚷:“今天他冒了多大的危险!同事都说我差点儿成了寡妇!尽管是开玩笑的话,那也够我心惊肉跳一阵的。秉义他就不是个官迷,不当那个正厅级书记我们的日子也过得挺好,从没觉得少了点儿什么。都是你这个当岳母的不安生,非把女婿往火坑里推!”
“郝冬梅同志,我提醒你,在家里跟你妈说话你也要注意!你不是在一般人家里,你妈也不是一般的妈!你别忘了这家里还有小菊这么一个老区农民的代表,还有玥玥这么一个下一代。明明是新中国的一个军工大厂,是做出过重要贡献的厂,怎么在你看来就成了火坑?不过是转型期遇到了难迈的坎,它就成火坑了吗?他冒了多大的危险?他不是没缺胳膊没掉腿囫图着回家了吗?对方又不是凶恶的敌人,只不过是一时想不开的老工人。如果他那都成了冒险了,我们这些人当年闯龙潭入虎穴的事又该怎么说?一些革命小说电影你是白看了。那可并不都是瞎编的!”从声调听得出来,她老人家也大动肝火。
(其实,看金婆婆讲的话,我们吃吃瓜也是挺好的)
秉义赶紧擦了擦身,穿上浴衣跃上拖鞋奔下楼。浴衣拖鞋这两样东西,是他住过来后才享受到的奢侈之物。
岳母便朝他招手道:“冬梅说你挂彩了,让我看看。”
“算不上挂彩,小事一桩。”秉义弯下腰,让她看自己的左眼眶。
老太太看后说:“同意你自己的结论,算不上挂彩。挂彩是指有伤口流血了,你这又没伤口又没流血的。”
冬梅嘟哝:“我没用挂彩这个词。”
老太太顶了一句:“你没说的一个词,我说是你说的了,那又怎么样啊?这是在法庭上吗?你跟你妈矫情一个词到底说没说有必要吗?”
秉义赶紧打圆场:“没必要没必要,妈,你别跟冬梅一般见识,她不是没你那么高的境界嘛!她替我担惊受怕,这你也应该理解她。”
老太太问:“她说你根本不想当官,是这样吗?”
冬梅忍不住声明道:“我说他不是官迷,和他想不想当官意思完全不同。”
老太太对她的话根本不理睬,连目光都未瞥过去一下,注视着秉义期待他的回答。
秉义说:“是啊是啊……其实也不完全是那样……以前是那样,自从到了那个厂,现在我很愿意当好这么一个历史光荣的军工厂的党委书记……”
老太太说:“这话我爱听!否则你对得起党多年的培养吗?专车是白坐的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话说的是兵。‘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这话是小说里写的,党对干部往往就如此,不激都疲沓了。别以为只有你们读书,解放后我也是看过几本的,并没有看过就忘!周秉义同志,我要以一名老干部的身份跟你说,优哉游哉地当清闲干部确实也可以,解放后我就是那么一路当过来的。我身体不好,不得不那样,而且我也有资格那样。可你没我那种资格。你年轻,文化水平高。如果你也拈轻怕重,那是占组织的便宜!给你那个书记当是组织在鼓励你,你应该一拼到底!”
(金婆婆又摆资格了)
秉义说:“对,对,妈说得完全正确,我绝不会辜负组织对我的鼓励。”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周蓉来了。
周秉义心中不安,唯恐周蓉到后,也与岳母句句抬杠,刚平息下去的战火死灰复燃。
周蓉是周家第一个也是第一次来到郝家的亲戚。此前,她连和女儿见面也是通过哥哥约在外面。
周蓉首先代表周家向老太太表示感激,感激培养了一位好媳妇好嫂子。接着,她感激冬梅母女对玥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教导,一再表达自己作为玥玥母亲的惭愧。
她真诚地说,自己成为不速之客的原因,那就是再也无法克制走亲戚的强烈愿望。
哥哥一直向周家人强调革命的老妈妈喜欢独处享受清静,他们周家人不忍前来打扰。自己不请自来,是因为她过几天就要与博士生导师一起去法国做文化交流,为期一个月,她希望能与亲友分享自己的愉快。
“秉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怪以前你们周家的人从没来过。有时我心里还挺纳闷,为什么呢?现在明白原因了,敢情你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阻止着。”老太太责备起来。
秉义只有乖乖认错。
周蓉以同样真诚的语言和表情夸赞老太太气色好、气质好发式也好,让这位革命的老妈妈的自我感觉异乎寻常地好。
她送给老太太的见面礼是一册1980年以来的中央文件汇编典藏本,还有一双毡鞋垫和一枚竹发卡。
周蓉说,那双鞋垫是用新疆卷毛羊的毛压制而成的,考虑到老太太长期坐轮椅,血脉不畅,足底保暖尤为重要。常见的塑料发卡容易与头发产生静电,进而引起皮肤过敏,还是用竹发卡好。
礼轻情义重,周蓉的话语和表情温暖人心。老太太深受感动,她当即就从头上取下塑料发卡戴上了竹发卡。
玥玥和小菊都拍手说,好看好看。
冬梅望着小姑子周蓉,仿佛不认识她了。
(冬梅,知道厉害了吧)
玥玥和小菊则赶紧一左一右蹲在老太太跟前,将鞋垫替她垫在鞋里。
老太太说:“真暖和。”
冬梅说:“才着脚一秒钟,神了。”
老太太仍不理女儿,她问周蓉:“你没听说你哥的事?”
“听说了啊。”周蓉一边回答,一边向嫂子丢眼色。
老太太又问:“那你怎么不问你哥一句?”
周蓉说:“他不好好的嘛,证明我听到的都是谣言啊。再说我也不是冲他来的,我是冲您和我女儿来的。”
老太太说:“你哥的眼眶被一名老工人打青了呢。”
周蓉说:“现在他那个厂的工人正闹情绪,他是党委书记,挨打那也是替组织挨打了,是他的光荣。”
冬梅几乎笑出声来,强忍住笑转过身去。
老太太朝周蓉招了招手。
周蓉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去。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说:“爱听你说话。知识分子如果都像你这样,中国的进步快多了,五七年也不会有什么‘反右’运动了。留下吃饭啊,没听你说够。”
周蓉笑道:“我正是空着肚子来蹭饭的呀。”
(如果秉昆听到,估计掐死姐姐的心都有)
晚饭桌上,老太太问起了秉义今天遭遇那件事的始末。
秉义明白岳母对知情权的诉求,实际上是发自对他这个女婿的爱心,虽不情愿,但也只得从头细说。
周蓉不时地充当一下解说员。
秉义讲到杜德海一再喊他过去他才过去时,妹妹评论道:“一个有判断力的人不难从那一名工人的话中得出结论,对方确实并无歹意。那时当书记的人如果不敢走过去,必定让工人们耻笑。”
乘义不得不承认:“对,我当时正是这么想的。”
当他讲到导火索嗤嗤作响,而他闭上了眼睛时,妹妹又评论道:“哥你肯定有经验判断那截导火索能燃烧多少秒。”
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当讲到他对杜德海的处理态度时,周蓉对老太太说:“您是老干部,我这个晚辈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老太太沉吟半响,坦荡地说:“要是在从前,我会坚决主张严惩的,非打他个‘现行反革命’不可,以儆效尤。现在嘛,时代不同了,动不动就把人打成反革命太不得人心。秉义,我支持你的做法。”
冬梅情不自禁地说:“妈,你这话我也爱听。”
冬梅与小菊换了座位,坐到老太太身边去,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别生我的气啊,我不是满耳朵听了些夸大其词的传言,不了解真相嘛!现在我清楚了,秉义他不是在逞匹夫之勇啊!”
秉义说:“组织培养了我多年,刚委以重任,我还没有做出点儿什么贡献,怎么能无谓地牺牲呢!”
老太太说:“其实,我刚听别人告诉我时,也是一下午心慌意乱的。”
她竟说得眼泪汪汪的。
冬梅送周蓉走时,朝她背上擂了一拳,数落道:“今晚你贫死了,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以前从没发现你善于逢场作戏,我妈居然说知识分子都像你这样中国的进步就快多了!”
“我一进你家门就觉得气氛紧张,看出了你妈一肚子气哩!我哥沾的是你妈的光,我女儿爱上了在你家的生活,我一提让她和我住在一起她就不高兴,说多了她更烦,‘等你分到两间屋再议吧’一句话顶得我哑口无言。你说我不在你家一本正经地逢场作戏还能如何呢?”
冬梅目送她走了几步,见她忽又转身往回走。
周蓉走到嫂子跟前,郑重地说:“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老人家的。工人的儿女与父母有代沟,高干的儿女与父母必然也有。我们周家的儿女与你母亲之间得处理好双重的鸿沟,我哥住在你家肯定有他的不容易,嫂子你多体谅他啊!”
在军工厂的招待所里,杜德海身体的剧烈疼痛让他牙关紧咬。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骨头里去了。
他以顽强的毅力忍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说:“宇怀,让老哥咬住点什么吧!快忍不住了,叫出声不好。”
束手无策的常宇怀只得把毛巾卷成条状让他咬在嘴里。
另一名工人对常宇怀说:“咱们也不能眼看着杜师傅这么受罪啊!”
常宇怀推着他走到外边,心疼地小声说:“我也不愿意啊!”
那名工人说:“得上杜冷丁了。”
常字怀说:“那你早说啊!快去卫生所把值班医生找来,带上杜冷丁。"”
不一会儿那名工人跑回来了,说卫生所根本没有杜冷丁,市立医院才有。
杜德海从口中取下毛巾,哀求道:“宇怀啊,你俩别看着我行不行?你俩走吧,我有法子来个自我了断……”
常宇怀对那名工人说:“那咱们就去市立医院,你守着杜师傅,我先去车库把值班的车开过来。”
市立医院的值班医生是个照章办事的死板人,不肯为杜德海注射杜冷丁,说那是严格控制使用的药品,医院规定只为住院患者使用。
常宇怀多次恳求,医生都说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岂不是白来了吗?你他妈到底开不开药?你敢说一个不字?你他妈的别一番番撮我的火!”他揪住了医生的衣领。
秉义夫妻二人上床后,一时都睡不着,脸对脸躺着卧谈。
冬梅说:“你们周家的三个儿女中,只有一人是不会做戏的。”
秉义说:“那就是我呗。”
冬梅说:“错,是秉昆。第一会做戏的是你妹,第二会做戏的是你。你这个女婿比我这个女儿还会哄我妈,你妹今晚讨我妈喜欢的技巧更胜一筹。秉昆就不会你俩这一套,他待人笃实,从不来虚的。”
秉义一下子翻过身去。
“不爱听了?”
“当然不爱听。心情刚好点儿,又被你搞坏了。”
“你不爱听很正常,大多数人都不愿正视自己的本色缺陷。”
秉义猛地一翻身,抗议说:“你这话我就更不爱听了。秉昆两次到过咱们这个院的门口,第二次我拽他进来,他都不进来。我爸至死没与你妈见过面,为什么?因为在我爸和我弟看来,住在这条街上这种院子里的是权贵人家,属于另一个阶层。从前鼓吹阶级斗争,让底层中国人习惯了以对立的甚至憎恨的心理看本阶层以外的人家。你刚才说到本色二字,我爸和我弟就都是这么一种本色的人。他们拿你当亲人,不等于也喜欢你妈。即使他们也拿你妈当亲人了,不等于就会消除对住在这条街上这种院子里的人家的偏见。工人下岗失业,干部有失业的吗?工人报销不了医药费,干部有报销不了的吗?这个冬天有许许多多的工人全家挨冻,有这样的干部人家吗?科长家都不会!秉昆他朋友肖国庆的父亲如果是个小小的科长,他也不会走那条路!我了解过了,杜德海如果是干部,他的病也不至于耽误那么久。工人不能长期靠‘领导阶级’四个字体会幸福,谁也挡不住他们进行比较!而我不同,我能跳出阶级意识来看人对事,我是本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古训来敬重你母亲的。只要我做戏能让她高兴,那我就做戏给她看。这算什么本色缺陷?如果今晚来的是秉昆,你妈说一句他蔫头巴脑地顶一句,那会是种什么局面?搞得大家都不高兴了反而好吗?在我看来,周蓉今晚的表现实在不错!她一谈到官僚阶层的特权比秉昆还愤世嫉俗,可她今晚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简直可以说刮目相看,她考虑到了多边关系……”
(在军工厂的大会上,周书记都没讲这么多啊)
秉义的一大番话尽管是压低着声音说的,但因为面对面,仍让冬梅有种遭到义正词严训斥的感觉。
秉义忽然收住了话,再次背对她。
冬梅在他肩上亲了一下,笑道:“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啊?跟你开几句玩笑都看不出来了?”
客厅里的电话就在那时响了。
冬梅说:“可能打错了,别理。”
电话铃响个不停,夜深人静,听来声音甚大。
“可能是找我的!”秉义跃下床去。
等冬梅臂搭着他的睡衣跟入客厅时,秉义已在接电话了。
电话是与常宇怀同去医院那名工人打来的。他报告说,常宇怀由于不能为杜德海从医院带走几支杜冷丁,在医院里大发雷霆。院方请来了派出所民警,常宇怀更加愤怒,双方眼看要动手了。
秉义头脑中一片空白。
冬梅问他谁打来的,因为什么事,他捂住话筒,简单说明后接着发呆。
冬梅说:“给我话简。”
秉义犹豫了。
冬梅从他手中夺去话筒,大声说:“听明白了,我是你们周书记的爱人,杜冷丁的事他解决不了,但是我能解决。我要求你们保卫处长立刻冷静下来,绝不许再有什么冲动的言行!我保证,你们会从医院带走杜冷丁。是市立医院对不对?你告诉院方的人,请他们等着接院长的电话……”
冬梅放下听筒,回到卧室,见秉义已在匆匆忙忙穿衣服。
“把你自行车钥匙给我,我得去。”
“你以为你是谁啊?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会听你军工厂党委书记的?你去了人家就听你的指示了?”
“别啰唆!总之我不是得去吗?快把钥匙给我!”秉义吼了起来。
小菊不知何时也上楼了,在卧室门外揉着眼睛说:“奶奶醒了,问又是什么不好的事?”
冬梅说:“让她马上到客厅去!”
“别听她的!”秉义冲冬梅吼:“你瞎掺和什么啊?你们母女俩怎么都爱掺和我的事呢?没有你们,我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啦?”
(秉义真的急红了眼)
冬梅也厉害起来,以训斥的语气说:“周秉义你别不识好歹!我们母女俩不掺和,你去了照样一支杜冷丁也得不到!你以为你是个人物了?能量差得远!”
秉义一想,她说得也没错,只得暂且跟着妻子到客厅去,等她母女俩拿出个什么主意。
“杜冷丁呀,我知道那药,止痛的。什么痛都能止,我熟悉的两位老同志在自己家常让儿女给打一针,那并不是多么宝贵的药哩,怎么也搞成了个事?”老太太听了事情原委之后,有些困惑。
冬梅催促道:“既然在你看来不是个事,那你就快帮着摆平吧,该给谁打电话倒是打啊!”
老太太为难地说:“可我也不直接认识市医院的院长啊,他们都是些正副处级的小不拉子干部,我平时不认识,也认识不过来啊。我们都是在省医院看病,而且是专门区域专家门诊,不必为看病再多认识些人。”
秉义听了,起身又往外走。
(听起来的确难受死了)
冬梅厉声呵止道:“坐那儿!”她又对母亲说:“我不听这些。反正如果你袖手旁观,那就都别睡,一块儿坐到天亮吧!”
玥玥也出现在客厅门外了。
秉义没好气地朝她说:“回你屋去睡觉!”
老太太批评道:“我说不管了吗?多大点儿事啊,值得你们两口子都叽叽歪歪的吗?容我想想不行啊?”
秉义不愿老太太一再掺和,可事到临头,自己其实并无办法,只有压下焦躁,静待岳母给出个主张。
(几分钟后,老太太决定打电话,过程就不写了,给金婆婆留点面子的。秉义跟着走出大厅时,内心充满羞耻感。)
秉义两口子上了楼,一个坐在床这侧,一个坐在床那侧,背对背,都没好情绪理对方。
十来分钟后,小菊上楼对他俩说:“解决了,奶奶躺下了。”
常宇怀驾车回厂时,已在医院注射了一针杜冷丁的杜德海确实在后座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常宇怀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车头险些撞着人。
他推开车门探出身,见是个头裹长围巾的女人,骂了一句:“眼睛长脚底板上了?找死的臭老娘们儿!”
那女人默默朝后退开了。她是周蓉。
造成险情并不怪她。那是十字街口,她在过马路,而常宇怀开的车转弯未减速。
车刚一开过去,她省过味儿来,追着车跑。她想看清车牌号,不为别的,只为明天了解一下,是什么霸气的司机自己错了却怪别人,而且开口骂人。了解清楚了也不是想怎么样,她不能忍受男人用粗话脏话骂女人。而在男人骂女人的话中,最让她撮火的就是“臭老娘们儿”。
她追着车跑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自然追不上,追了十几步也就站住了。她站在人行道边,望着远去的“上海”牌小汽车觉得自己的冲动行为好生可笑。
偏偏那辆车没能一直往前开,被几个人拦住了,从身姿上看,像交警。“上海”没辙,费力地掉头开回来了。
她真的笑了,迈下人行道拦住了车:“刚才哪位先生骂我臭老娘们儿来着?”
常宇怀明知错在自己,双手握住方向盘,目视前方,不接话,也不动。“后边还躺一个喝醉了的,肯定是你们领导啰,那我可得记下车牌号,否则白挨骂了。”
那名工人下车了,他说:“对不起,我们认错行不?送一名工友去医院来着,看病不顺,心里烦。”
用小车送一名工人去看病?这事她不信。
“我不难为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哪个厂的,是哪位领导的车,之后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她靠住了车头,以为自己遇到的事与某些干部的酗酒成瘾寻欢作乐有关。
车门又膨的一响,常宇怀也跳了下来。他左右看看,见人行道上有个树墩,跨到周蓉跟前,双手往她腋下一插,像叉车叉起物件似的,伸直两臂,把她平移轻放在树墩上了。
这么一来,他和她就一般高了。
周蓉一点儿都没怕。她自幼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看出对方并非凶徒,何况前方不远那几名交警的身影还在路上走动——她一时反倒好奇起来了,想明白对方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是军工厂的,这是我们党委书记的车,不像你想的那样车上躺的是一个醉鬼。”常宇怀一分钟就把自己情绪恶劣的原因说清楚了,保卫工作者当到处长那一级普遍都有这种陈述水平。
人高马大的他从头上抓下帽子,最后说:“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管你是多么的惹不起,我希望你能多少发点儿慈悲心。我们工人阶级眼下认栽了,任何人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人了。偏巧惹着你这位不好惹的算我们有眼无珠——你扇我吧!扇够了请忘记今晚的事,千万不要给我们的书记再制造麻烦。他刚上任,面临的麻烦已经不少,全厂三千几百号人还指望他哩!”
周蓉看到,眼泪分分明明地从面前这个大老爷们儿的眼中溢出,缓缓在他脸上淌。
“车上躺着的是杜德海?”
“对,你怎么知道他名字?”
“我……你们快上车吧!……”
周蓉还想说什么,嗓子发干,不能再说出话来。她下了树墩往前走。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在她背后喊:“前边戒严了!”
那几个人不是交警,而是公安人员。
她以为只是不许车辆通过,没想到连行人也不许通过。
她取出了工作证,说天这么冷,这条路是自己回学校最近的路。公安们聚拢了头,其中一个按亮手电照她的工作证。
“哇,还是副教授!”
“没看出来,让她过去吧。”
“一位女同志,别让人家绕远了!”
他们就放她通行了。年轻的公安们表现出了对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副教授的敬意,其中一个还向她敬了礼。
她加快脚步又往前走。忽然从一条横街的街口拥出一群人,大约三十多个,都穿工作服,无疑是工人。
一名工人问她:“过这条马路进对面胡同,能通到车站里不?”
她说能,详细地告诉他们怎么拐又怎么拐,再由哪条街到哪条街,便能通过一道便门进人车站里边。
“有时有人把门,有时没有。”她说完这句话继续走自己的路,以为他们是某厂前往车站卸货的工人。
她刚往前走了数步,听到背后有情况,转身看时,大吃一惊。从那条小街口对着的胡同内拥出另一群人来,是公安人员,比工人们的人数还多。他们手中都握着警棍,却并没向工人们挥打,只不过举着,举得也不算高,手高至肩,警棍刚刚过头而已。
公安们将工人们又逼回了那条小街。
工人们再次拥出小街,反将公安们逼退。
然而,公安们的退是有策略的退,是呈扇形的退。即使一部分人退进了胡同,大部分人还是在以扇形包围着工人,防止工人们斜刺里从马路的两边跑散。
双方就那样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地冲撞着,却仅是肩与肩、胸膛与胸膛的冲撞而已,一种都不发声的沉默的冲撞。
周蓉看呆了。一名公安走到她跟前,低声问:“干什么的?”
她也低声说:“回家。”
公安又说:“没问你去哪儿,问你的身份。”
她又一次掏出工作证给对方看。
“这么晚了怎么不在家待着?”
“串亲戚了。”
“快走,这没什么可看的。”
她接过工作证没走几步,被对方叫住了。对方说:“跟我来。“”
她问:“我怎么了?”
对方说:“没怎么了,前边还有戒严的地方,怕你一个女同志回家不方便。”
于是,她跟他走到一辆带斗的摩托旁。
“坐上吧。”
她略一犹豫,坐了上去。回头看时,见双方已不再是肩与肩、胸膛与胸膛的冲撞了,开始交手了,却都沉默着,仿佛约法三章,不愿惊扰市民人家。
摩托开走后她问:“怎么回事?”
对方装作没听到。
一路果然还有几处警戒线。
又见到了一场工人与公安的冲突,规模还更大一些。
摩托一直把她送到了大学后门前——门外也有警车和公安人员,铁门密闭,门内聚集着一百多名学生,情绪都挺激动。
开摩托的公安人员扶着周蓉下了拖斗。
他向她敬礼后,恳切地说:“老师,希望你能做做同学们的思想工作,冲动的行为往往会事与愿违的。”
她说:“可你并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问学生吧。”
那是一名严格遵守纪律的公安人员,显然不是普通一员。她谢过后,望着他驾驶摩托远去。
她从学生们口中了解的情况是——几个工厂的工人组成了联合上访团,要于今晚拦截列车前往北京,反映本省以及东北工业特别是重工业企业面临的困境。
公安机关奉命阻止,而学生们企图声援工人。
她问:“你们怎么知道的呢?”
学生们皆顾左右而言他。
有几位老师在耐心地劝导学生们不能固执己见。她也帮着劝了几句。
党办的一位女同志悄悄对她说:“有那坏学生的父亲就是上访团的,肯定是他们鼓动的,注意识别出他们来。”
她说:“那样的学生也不见得就是坏学生,你千万别顺口说出来。”
对方说:“鼓动闹事当然就是坏学生哩,我才不会顺口说出来。”
忽然有一名学生指着周蓉大声说:“她是坐公安的摩托回来的,形迹可疑,谁也别轻信她的话!”
离她近的学生一下子散开了,像看到奸细似的瞪着她。
她对党办的女同志苦笑道:“幸亏我并没说几句话。”
对方问:“还不够坏吗?”
既然引起了怀疑,她也只有干脆一走了之。
天快亮时郝冬梅醒了,见丈夫不在身边,被子也少了一床。
她满腹狐疑地下了楼,见秉义穿着睡衣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吸烟。烟灰缸里的烟头证明他已吸了五六支了。为了不让客厅里充满烟味儿,他开了通风的小窗。那时候暖气已不太热了,再加上通风窗开着,客厅里凉飓飓的,冬梅一进入客厅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秉义立刻由单人沙发上起身坐到双人沙发双臂横伸展开被子,冬梅坐下后,他用被子裹住她。
她说:“别因为昨天晚上我对你厉害了几句就生我的气!”
他说:“没有。”
她说:“知道你压力大。如果你实在不愿再当下去,那就离开吧。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好由我跟我妈说。”
秉义没吱声。
冬梅又说:“身体上的理由虽然是比较老套的理由,我替你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么一种理由了。究竟哪种病摆得到桌面上,我还没想好。”
秉义终于开口说:“不,我想当,非常想当下去。”
冬梅转脸看着他,困惑得不吱声了。
“我只不过在想,目前这种情况之下,我这个书记该怎么当。”冬梅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得出国,到苏联去看看,今天就打出国报告。”秉义决心已下,说得很坚定。
冬梅听得目瞪口呆。
(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章会比较长的,虽然前部分省略了一点,但后面几乎省略不了,因为缺了任何一段都会使事情的精彩程度大打折扣。这一章的精彩都体现在对话上,每个人都说着自己认为应该说可以说的话。整章故事都是围绕军工厂和周书记所写的,但最后他似乎就是最不举足轻重的人。记都上次在“和顺楼”周巡视员与苏来客谈得不是很愉快,他为什么忽然决定到苏联?难道秉义是想去取经,还是手中还有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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