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回去吧！

白羽，回去吧！

1

郑大成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士，利落短发，大大咧咧。上班时间，她没像往常那样在心理研究所待着，而是提着一大袋子蔬菜水果走进了一所居民楼。

她掏出钥匙，轻车熟路地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在地上的高跟鞋，穿过堆满速食产品垃圾的客厅，推开卧室房门，白羽果然窝在被子里。

郑大成轻舒一口气，放下东西，走到床边坐下。

“白羽。”隔着被子，推了推床上的人。“起来吃点东西，你都两周不出门了，现在连电话都不接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快起来。”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郑大成眉头一皱，手上使劲，一把拉开了蒙住头的被子。只听哗啦一声，一只白色的药瓶被甩到了地上，药片撒了一地。郑大成一愣，回头看看依然沉睡的白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一把扳过白羽的身体，抓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晃。

“白羽！白羽你醒醒！可恶！你竟然寻死？！你给我醒醒！醒醒！”郑大成胡乱地喊着，脑子里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想电话在哪儿，该打110还是120。

“……大成……我没吃……”微弱的声音让郑大成瞬间停了下来。

“白羽？”

白羽眼皮肿胀，仰头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大成，他要跟我分手。他说讨厌我讨好他的样子，讨厌我给他做的饭，讨厌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不自由。自由？”白羽瘫在床上，呵呵直笑。

“他们说的都一样，自由！我对他们那么好，他们最后却说没自由！”白羽扭过头，外面是灰白色的天，空空如也。“大成，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郑大成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沉默不语。她料到白羽这次恋爱会夭折，但没料到白羽的心理状态已经到了极限。

“大成，你知道吗？苏俊要结婚了。他还是……结婚了。”白羽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进头发里、枕头里。

“大成，你说我为什么会活成这样？我会不会一直这样？没有人爱，被人嫌弃，一直到我死。”

“大成，要是那样，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大成，你会不会想我？”

“大成，我……”话还没说完，郑大成已经忍无可忍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指着白羽的鼻子大骂：“白羽！你够了！我知道你痛苦，可是都那么多年了，你！”她恨铁不成钢地甩一下手，看着好友要死不活的样子，使劲握了握拳，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她拉过后背上的背包，从背包深处掏出一个方盒，塞到白羽手里，说：“戴上吧，这是研究所的秘密研究，技术还没成型，但勉强能用。我借给你用几天，你可以……回去看看。”

“回去？回哪里？”白羽无动于衷。

“回到……你的过去。”郑大成的语气有些迟疑。

白羽终于有了反应，过去是她心中的块垒，永远横亘在她的记忆和生活里。她把盒子凑到眼前，那是个不起眼的黑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块不起眼的黑色手表，表盘硕大，没有刻度，只有一根指针，空悬在表盘里。

“用旁边的旋钮调整时间，但是，因为还在试验阶段，所以还无法控制具体的回归年月，只能凭运气。如果想要回来，就使劲把它向前扭到拧不动为止。”郑大成表情严肃，但是为了最亲的朋友，她甘愿冒这个险。

“白羽，”她轻轻呼唤，“回到你的过去，去看看，去找找，找找自己的路吧！祝你好运。”

白羽看着手表，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2

郑大成走后，白羽依然躺在床上发呆，直到外面不再吵杂，彻底黑下来。

白羽被尿意驱赶着窸窸窣窣地起床，上了趟厕所，吃了点郑大成带来的吃食。

虽然刻意不去看，但是手腕上的表似乎越来越沉，不由得想要去扶一扶、摸一摸。当她第五遍摩挲表盘时，心里一个声音说：“去吧！她在等你。去吧！”

白羽记忆里那个懵懂的小姑娘再一次出现，她睁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提着一袋零食，就那么在记忆里看了她二十几年。

走吧！我来了。白羽咬紧牙关，使劲向后扭动表侧的旋钮。突然，天旋地转，白羽觉得自己好像被抛进了异时空，时间变成了有形的光，光线汇聚成一簇簇，像是一条发光的小河，毫无方向地在她四周盘旋游走。

“六岁！六岁！”白羽默念道，突然光流似乎找到了方向，它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飞去，“等等我！”白羽大喊一声，朝那个方向跑过去。顿时眼前白光一闪，脚下踩空，她跌落了下去。

“姐姐，你没事吧？”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唤回了白羽的注意。眼前的姑娘穿着校服，梳着简单的马尾，眉眼间一股抑郁之气。白羽睁大了双眼，这是？——这是十六岁的她自己！

女孩见白羽没事，说了一声“那就好”，转身就走。

白羽的鼻头发酸，原来自己那时候的忧郁早就摆到了脸上，亏得她当时以为自己隐瞒地很好。

白羽知道，她一定是回班坐下，默默地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偷偷多看两眼坐在斜前方的苏俊。苏俊高大帅气，生性温柔，女生缘不差，本来和她并没有可能产生无交集。但因为两家住得近，上学时经常能碰到，言语间也就多了一丝熟稔。白羽因为自己的心结，选择了暗恋。

只是，自从喜欢上苏俊，白羽悄悄流下的眼泪就更多了。她自认为自己连表白的资格都没有，这份喜欢无望而无助。

因为，我根本就不配去干干净净地喜欢一个人。白羽在无数个深夜，一遍一遍地在自己心上给自己盖上那样的戳——脏！不要脸！无耻！

时间久了，她真的就不敢再去喜欢任何人了。苏俊慢慢变成了她心里的白月光，远远地、高高地，恒久地挂在她的天空里，永远不落。

可是，苏俊现在结婚了，他终于走到了别人的世界里，我连暗自肖想的资格都没有了。白羽又要落泪。

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吗？从这个无望的青春期开始，我无法再正常地爱别人，无法拥有好好爱一个人的能力。我怕被嫌弃，担心自己配不上，所以永远都在无底线地付出，所以，他们也就无视我的底线，最终一个个离开我。

白羽抬起头，望着窗边一脸忧郁的那个十六岁的自己，她陷在自己的青春里，独自悲伤着，她看不到自己年轻的肉体散发着青春的光芒，只是日日闻着内心里的那一块烂泥发出的恶臭，然后以为自己就是那块烂泥。白羽突然觉得自己很傻，明明后座的刘铭那么喜欢自己，可惜自己不敢相信。现在看看，刘铭是个多么阳光的少年，这点阳光却没法照到十六岁的白羽心里去。

傻子！我的青春就这么被你自己浪费了。白羽流着泪，埋怨自己。

“滴答！”

十六岁的白羽坐在桌子前，突然莫名地心里一动，她朝窗外望去，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奇怪，明明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看自己，果然是错觉，怎么可能呢，我这样的人。

“白羽，你作业借我抄抄呗！我请你吃糖。”后座的刘铭笑嘻嘻地扯着白羽的校服领子，白羽脸一红，扯过自己的衣服，递上作业：“给你，不用你的糖。”又连忙转过去，一如既往无视他。

那一边，白羽被光流包围，她看看手表，指针缓缓逆时针转动着，似乎指针转过了一圈，她就突然被扔回了这个无边无际的时空里。

“每一次都有时间限制吗？”白羽暗自猜测。那么，我得抓紧时间了。可是，她又有些迟疑，“真的，要回到六岁吗？六岁那年……六岁……”

光流似乎抓取到了这个词语，纷纷朝一个方向再次飞去，白羽只好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个心里埋藏多年的秘密。

3

“砰！”白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腾起了细微的土。来不及看是否摔坏，白羽朝四周环顾一眼，就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小院子，回到了自己在噩梦中不断回来的地方。

白羽想起了什么，眼眶一下子红了，手也开始发抖。那扇门后，是她梦里的恶鬼，是她心里的烂泥，是她的孽。

“周叔，你又要跟我玩呀？可是我不想啊，好疼的。”里面突然传出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

“不怕不怕，这袋零食你先吃着，周叔一会儿还给你买，好不好？”一个粗重的男声。

不！不要！白羽瞪大了眼睛，眼泪涌了上来。那些粗重的呼吸，那个沉重的身体，那些滑腻的液体，一瞬间似乎都挤到了她的耳朵里、胳膊上、腿上。她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顾不得疼顾不得眼泪糊住了眼睛，她只知道，快！阻止他！阻止他！

她一把撞开了门，“砰”地一声，墙边的阴影里，一个的黑影顿了一下，赶紧跳下床拿起衣服准备往外跑。白羽顾不上看，她撞开门，一眼瞥见门边有一条长凳，她操起凳子就往男人那里扑打过去，疯狗一样地乱舞狂喊：“去死！你个禽兽！滚开！滚开！滚开！”男人本来就心虚，不敢还手，被长凳抽了好几下，胳膊上全是红印。他仓惶躲避，抱着衣服，光着身子，腿被大得狠了，一瘸一拐使劲往外跑。

白羽提着凳子追出去，男人早已经跑远了。扔下凳子，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白羽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流血了，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受的伤。头发散开了，鞋子也不知道甩到了哪里。

“阿姨，你是谁？你干嘛要打周叔啊？”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白羽呆呆地转过身，果然，她就是那样，提着一袋零食，无知的眼睛望着她。

白羽看着她，突然悲从中来，瘫倒在地上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没有打死他，没有打死她！

多少次，十六岁的白羽都在深夜里捶打着自己的身体，多少次，二十岁的白羽都在睡梦中咬牙切齿地想要打死当年的那个自己。无耻！脏！不要脸！你到底是有多贪吃！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能……被欺负那么多次！

多少次，她都想要穿越回去，打死那个不知羞耻的自己，杀了那个该死的男人。甚至，想要暴揍当年远在外地的父母，唾弃失职冷漠的奶奶。她恨他们所有人！

“阿姨，你没事吧？”小白羽一脸担忧，但被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到，不敢上前。

白羽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过神，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自己那么小，那么无助，那么可怜。那是个小姑娘，是个有人生没人管的小东西。她说饿，奶奶就扔给她一个馒头。她说干活划伤了手，奶奶就骂她矫情。只有周叔，她说疼，周叔会给她买好吃的，会哄她，会逗她笑。她讨厌周叔，可她喜欢有人对她好。

直到十六岁，生理健康课上，老师遮遮掩掩地讲了人体结构和怀孕生子后，她才如遭晴天霹雳，从此陷入黑暗，独自越陷越深。

现在，她就站在那儿，提着零食，一脸无知。

白羽踉踉跄跄地挣扎，把瘫软的身体一点点撑起来，她要走过去，走过去！走到那个六岁的自己跟前去。

终于，白羽和白羽站到了一起。

“原来，我那时候这么矮啊，手脚这么细，衣服又脏又破，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白羽蹲下来，一点点抚摸着自己细瘦的手脚，一点点理顺杂乱的头发，眼泪似乎没个完。

小白羽看着眼前的阿姨，她的手真暖和。“阿姨，你是来看我的吗？我怎么不认识你呀？”

“……阿姨是来……是来看你的。”白羽重重地点头，她一把揽过这个小女孩，温柔地抱着她，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眼泪落到了女孩的肩上、背上。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多么无辜，那么多年自顾自的自我惩罚，让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在长大后，也没法得到幸福。自己抛弃了她，就像那些她曾经恨过的人一样，抛弃她，伤害她，惩罚她。

此刻，她只想给当年的自己一个温暖的拥抱，告诉她：“不要紧，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不要紧，不是你的错啊。

“滴答！”

4

“白羽！白羽你醒醒，快醒醒啊！”

再次睁开眼睛时，白羽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听到了郑大成的声音。

“太好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得把你送医院，然后去研究所和公安局自首了。”郑大成舒了口气，语气轻松。不过，她突然想起来白羽的状态，自己还是别这么轻快，刺激到她就不好了。

白羽微微一笑，摘下手表递给大成：“大成，谢谢你。你知道哪里有好吃的馆子吗？我饿了。”

郑大成惊讶地看着判若两人的白羽，又看了看那块不起眼的手表，随即开心起来：“好啊！走！我知道有一家私房菜，里面的鱼做的那叫一个绝！”

再见，我的六岁，再见，我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