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宿醉中醒来的阿蒙头痛欲裂。艰难的撑开眼帘,发现自己竟然坐在地板上,想必昨晚靠着床沿就睡着了。床脚旁歪七倒八的横着着几只空瓶。桌上的电话,不停的震动,屏幕上显示着联系人:妈。
穿透过窗打进来的太阳亮得格外刺眼,每一道光线都像一根尖锐绵长的细针,深深扎在阿蒙的心口。
阿蒙接起电话:喂,妈。
“蒙,妈妈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阿蒙握着电话,眯缝着眼睛看着窗户外,轻轻的说到:“不是你的错……咱俩有什么错……”说完,阿蒙转身拿起桌上一根红色的辣椒放进嘴里干嚼。
阿蒙喜欢吃辣,因为辣椒在舌尖和胃里灼烧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是有温度的,不全是寒冰刺骨。
远亲近邻都说阿蒙高傲疏离,对人冷冰冰的。她觉得真可笑,明明是他们先对自己冷漠疏远,现在却毫不讲道理的反过来指责她的不是。
也是,这个世界,很多东西没办法讲道理。
比如,那个她从来不认识的男人是她亲生父亲这回事儿。
比如,那个所谓的父亲,抛弃一岁的阿蒙和阿蒙母亲这回事儿。
阿蒙的母亲是未婚先孕,那个年代,闭塞的农村,这种事情让人羞耻,人人嗤之以鼻。虽然母亲受尽了冷眼和嘲笑,她还是为了她的爱情奋不顾身的生下了阿蒙。可是,即便这样,也始终没等到心上人的一纸婚书。在阿蒙出世一年后,母亲心爱的男人决然的离开了她们,从此,他在她们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蒙脑海里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忆,因为那个时候她还太小,这些事,是从母亲口中听说的。
在阿蒙记忆里,孩童时候,最多的是小伙伴们的嘲笑、排挤和大人们的冷漠。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不曾给过她好脸色。
阿蒙和母亲最初一直在舅舅家跟外婆同挤一个屋子,后来被舅妈赶了出来。无家可归的她们,只好在一个冷僻的老人村租下一间简陋黑暗的小房屋。
这个村子,住的大多都是留守老人。艰苦的环境,闭塞的交通,落后的医疗,再加上村里老人年岁已高,以至于村子里隔三差五就会有老人离世。村上老人死后的气氛让阿蒙害怕,夜里常常失眠。敲锣打鼓伴着哀哭嚎啕,这就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
不论多害怕,阿蒙从来不哭。她明白,她必须要勇敢,而且还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她就能保护母亲了。长大了,就没有人敢欺负她们了。
感谢上天眷顾,生活果然向着阿蒙心里的方向延伸。她终于长成了大人,也不再有人会欺负她和母亲。她到北京学习表演,毕业后成为了一名演员,赢得了村里村外人的尊重。母亲组建了新的家庭,那个给了母亲和她一个家的叔叔,从此成为了阿蒙的亲人。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静的过下去。但有一天,母亲来跟阿蒙说,她的亲生父亲回来了,想要见见她。
阿蒙气得发抖,甚至感到一阵恶心。她很坚决的拒绝了见面。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他从来没有出现,阿蒙就只当他不存在,只当自己跟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她坚强的忍受旁人的嘲笑,忍受欺凌,忍受饥寒交迫,忍受孤立无援,咬牙熬过了二十几个年头,终于一切都有了新面貌,可这个时候,他却回来了,说要见她,以亲生父亲的身份。
阿蒙觉得他不配父亲这两个字。她也从来没有父亲。
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两年半以后了。
刚从片场收工回来的阿蒙垂头丧气的瘫软在床上,她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她问母亲,为什么她就是不会哭不会流眼泪,正在塑造的这个角色大量的哭戏让她束手无策。她说,妈,你给我讲一讲小时候我们过得很苦很苦的事刺激一下我吧。
母亲沉默良久,开口说道,那个男人,在两年前,死了。
母亲说,阿蒙拒绝了与他见面的半年后,他的家人给家里来了通电话,说他离开人世了,离开前一直遗憾未能见到阿蒙,所以希望阿蒙可以在他的葬礼上跟他见上一面,道个别。
这回是阿蒙的母亲被气的发抖。原来他想见阿蒙,只是为了却将死之人的遗憾,而不是想回来弥补阿蒙缺失的父爱吗?
她替阿蒙又一次拒绝了。
阿蒙拿着电话,思维陷入了深深的漩涡,脑子里像有无数个小火车飞驰着,电话里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飘出耳际。
怎么会呢?阿蒙无法接受。她都还没有原谅他,他凭什么就死了?他凭什么消失了二十几年才出现,他扰乱了阿蒙平静的生活,然后现在又一言不语的离开了?更可笑的是,他已经离开两年了。两年!
阿蒙心里憋的那口气永远撒不出去了。她只能用酒来麻醉自己,只能抽烟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她害怕清醒,清醒的时候心就会痛,会窒息。
母亲匆匆从老家赶了过来,敲开了阿蒙的门,拉起阿蒙的手臂往外走。阿蒙挣脱母亲的手问到:“妈,你带我去哪儿?”
“去看看他,看看他的墓碑。”
阿蒙和母亲坐飞机去了他们的城市。他的两个儿子到机场接到她们,没做片刻的停留,开车直奔墓地。
一路上,两个男孩都在跟她解释,说他们父亲一直想回去找她,想为自己的年轻不负责作出弥补。但是他们的母亲以死威胁,他是不得已而放弃的。
车停稳,天气阴沉,飘着小雨。男孩们拿出两把黑伞撑开,四个人打着伞往墓地走去。
阿蒙来到他的墓碑前,终于看到了他的样子。黑白的照片里清瘦的他,鼻山细长高挺,看上去很有几分英俊。同样的鼻子,也在阿蒙的脸上傲娇的挺拔着。
阿蒙心想,基因的强大,抹是抹不去的。石头里也从来蹦不出来人。看看这个男人的脸,自己分明是照着他的模子刻出来的。
阿蒙想跟他说几句话,要想质问他,一张嘴却只是哽咽想哭,说不出话来,舌头好像被打了结。
母亲在身后拍拍她的肩膀:"想哭就哭吧。"
那是阿蒙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怎么都收不住。抽泣得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蒙没办法原谅他。此生永远都会记恨。但是阿蒙还是希望下辈子能再遇到他,希望他们的缘分比起这一辈子,能够长一点。长一点就好。
回去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又开车把阿蒙和母亲送到了机场。阿蒙一路无言,倒是阿蒙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们说着话。年纪稍小的男孩,从副驾驶偏过头,看了好几次阿蒙,很想跟她说话,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到了机场,阿蒙和母亲在安检口跟他们挥手告别。两兄弟远远的站在原地目送她们进去。
小男孩看着阿蒙的背影,突然大声的喊道:"姐!"阿蒙回过头,怔怔的望着他,有些惊讶他这么喊自己,但却无法拒绝。"我放假了可以去北京看你吗?"小男孩儿僵在原地满脸期待的等着阿蒙答复。阿蒙迟疑片刻,露出笑脸,朝着他点点头。小男孩儿高兴的手舞足蹈,跳起很高和哥哥拥抱庆祝。
阿蒙转过身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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