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速之客
我呆立寝室门口,冷眼望着坐在我床铺的不速之客。
她皱着眉眼,一抹红唇却微微翘起,似笑非笑。我背脊仿佛黏着块千年寒冰,凉意逼骨。
“妈,你怎么来了?”
“妈想你想得快要疯掉了。”
本来叽叽喳喳的室友听到妈妈的回答,瞬间安静了,我垂下眼皮,赶紧拉着妈妈去风味餐厅吃鱼,妈妈腿有点跛,原本10分钟的路程走了20分钟。
晚上9点,餐厅人已很少,我暗暗松了口气,我不想同学看到妈妈。
等菜间隙,妈妈目不转睛钉着我,对我说。
“我把家里房子租出去了,我跟你室友打过招呼了,住你宿舍两三天,一找到房子,就走。”
妈妈鲁莽的决定,让我的怒火从心脏升腾到双眼。她却没事人一样,埋着脑袋津津有味吃酸菜鱼,用筷子拨去酸菜,把鱼片夹进嘴里,再缓缓吐出尖细鱼刺。
我攥紧双拳,可木已成舟,吵了又有何用?妈妈没处可去。
是夜,宿舍一片寂静,熄灯后,室友陆续入睡,我和妈妈各睡一头,妈妈手电筒的光刺破了平静的黑暗,十分刺眼。
室友翻身时,嘴里发出了不满的咕哝声。我坐起身,抽掉了妈妈手里的电筒和照片,强压着燥火,贴着她耳朵小声说。
“你手电筒的光,影响到我室友睡觉了。”
妈妈这才慢吞吞关掉手电筒。
我蜷缩着身子,久久不能入睡,妈妈看的是一张10年前的照片。
照片里妈妈皮肤白皙,身材纤细,头顶盘着高高发髻,穿一身雪白芭蕾舞裙,爸爸帅气精神,右手揽着妈妈蛮腰,左手搭在我肩膀,一家三口笑靥如花。
妈妈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芭蕾舞者,她极度自律,不管严寒酷暑,每天4点半起床练功,她身体能折合成各种夸张角度,家里大大小小奖杯不计其数。
就在妈妈信心满满去国外参加一个重要比赛的前一星期,一场车祸断送了她的芭蕾舞梦。
她坐了三个月轮椅,每天对着屋子里昔日光鲜的照片和奖杯黯自垂泪,不甘又无奈,等她能离开轮椅站起来时,右腿已留下不可逆转的伤,走路一跛一跛。
一朵高雅的白玫瑰就这样变成了残花败絮。
妈妈接受不了现实,发了疯捶打右腿,本就扭曲的右腿更加伤痕累累。
爸爸怕妈妈难过,收起了妈妈以前的奖杯和挂在墙上的照片,妈妈却如一头发疯的狮子,歇斯底里质问爸爸。
是不是嫌弃她如今烂泥般模样?
爸爸的解释妈妈根本听不进去。
对妈妈而言,爸爸已经成了她情绪的发泄口,她把对生活所有的愤懑全部投射到了爸爸身上。
爸爸只能默默忍受,妈妈日积月累的抱怨和不甘压弯了爸爸原本挺拔的背脊。
最让爸爸接受不了的是,妈妈竟不听医嘱,又练起舞,因为右腿僵硬无力,舞姿怪异,妈妈疼得汗珠滚滚,表情扭曲,却又沉浸其中,走火入魔。
爸爸小心翼翼提出了离婚。
他实在忍受不了妈妈一直深陷悲伤,他感觉很无力,很压抑,甚至恐惧。
妈妈高高昂着头,红唇微勾,就像她每次站在领奖台上的姿态一样,接过爸爸手里的离婚协议书,潇洒签了字。
爸爸离开后,妈妈才流露真实情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出狼一般的嚎叫,精魂仿佛被掠去,一下苍老10岁,从优雅白天鹅变成落魄的鸡。
她烧掉了和爸爸所有的回忆,只留下了那张一家三口的照片,压在枕头下。
那一年我9岁。
2 芭蕾梦
爸爸走后,妈妈患上严重精神病,发起病来用头撞墙,又是哭又是笑,有时半夜会悄悄坐在我床边,用冰凉的手抚摸我脸,问我。
会不会像爸爸一样抛弃她?
我很多次被妈妈冰凉的手触醒,恐惧至极,拼命摇头,哭着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妈妈。
后来幸亏外婆不远千里来照顾我和妈妈,我才得以过上正常生活。
我缺少父母的陪伴,没人关心我的成长和内心感受,我只能把开心和悲伤写在一本带密码锁的蓝色日记本上,有时候,写着写着,我禁不住泪水直流。
到我读高一那年,外婆回了老家,妈妈脸上的阴霾也终于散去,重新抹上红唇,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与社会再次接轨。
我天真以为妈妈已经从过去的泥泞沼泽里脱身而出,但事实并不是。
妈妈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似乎是要弥补之前对我的忽视,我渴望妈妈温暖怀抱,但她有些怪异行为让我难以接受。
她会定期帮我剪指甲,逼我跟她用同一个水杯喝水,悄悄站在教室窗外看我上课。
我16岁生日那天,她笑若芙蕖送我一套白色芭蕾舞裙子,语调温柔对我说。
“妈妈这辈子不能再跳舞了,你可以。”
我扭过头,牙齿咬得紧紧的,我对芭蕾舞根本没一丁点兴趣,见我并不正眼看裙子,妈妈扭过身,呜咽说。
“妈妈已经失去了梦想,失去了爱情,如今,连相依为命女儿也要伤她心。”
妈妈悲伤的情绪排山倒海般袭来,像一只隐形的手,捂住我口鼻,让我濒临窒息,我还是穿上了那条白色裙子。
妈妈破涕为笑,扶我坐沙发上,她蹲下身,帮我穿芭蕾舞鞋,当我脚伸进鞋子那一瞬,我身子颤栗了。
芭蕾舞鞋尖竟然是木头的!膈得我脚趾头钻心疼,我央求妈妈把木头换成布。
妈妈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第一次难免有点疼,你忍着点,别那么娇气,妈妈那会垫的就是木头。”
最初的日子,我每天都感觉踩在刀尖般痛,穿鞋如上刑!
我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妈妈要求下练芭蕾,妈妈一遍遍纠正我不规范的‘巴特芒’舞姿,我忍受着脚尖和韧带过度拉伸带来的刺痛,经常夜里蒙着被子流泪。
妈妈能清晰看到我胳膊和腿上的青紫,却熟视无睹,不管我的动作做得多么标准,我的脸上始终绽放不出笑容。
妈妈屏蔽了我所有的不满情绪,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竭尽一些方法让我变成昔日的她,我能从她脸上捕捉到兴奋的神情。
每当我提出放弃芭蕾舞,妈妈就会睁大眼睛死死钉住我,眼窝像两个黑不见底的深洞。
“妈妈已经失去梦想,失去爱情,如今,连相依为命的女儿也要伤她的心!”
这句话像紧箍咒牢牢禁锢我。
我却不敢忤逆她,我十分害怕她再次陷入抑郁,外婆已年迈,而我面临高考,以我的成绩二本是绝对没问题,我暗暗盘算,考入大学,就可以摘去头上的紧箍咒。
我想不到,妈妈竟然逼我报考艺术学院的舞蹈专业。这也就意味着,我将来的专业跟舞蹈分不开!
我讨厌跳舞!的未来应该我自己做主!
我爆发了,双眼如地狱来的修罗般愤怒,我把裙子和鞋子重重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着,一下一下又一下,畅快淋漓发泄内心的压抑!
这还不够,我跑下楼买了一个打火机,一把火烧了他们,红色的火苗跳动,焦味充斥整间屋子。
我指着妈妈鼻子歇斯底里吼,“我不是你女儿,我只是你手里的工具,用来实现你心底那个夭折的芭蕾梦!”
妈妈面孔痉挛,脸色铁青,手在空中胡乱挥舞。
我觉得我胜利了,终于不用再穿那硬邦邦的芭蕾舞鞋了!因为过度练舞,我的脚趾已经扭曲变形,拇指外翻,腰肌劳损严重。
妈妈一星期没跟我说话,不给我伙食费,晚上回到家也只有一星点残羹剩饭,我只能大口大口喝水缓解饥饿,默默忍受,我知道,这是我忤逆她的代价!
直到那天,妈妈眼袋浮肿,腮肉坠下,声音沙哑对我说,“你今天别去上学了,陪妈妈去精神病院,总吃安眠药会损坏人的中枢神经。”
妈妈的病又复发了!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望着已经消下去一大半的白色药瓶,妥协了,答应妈妈填志愿时会报考本市的艺校。
妈妈红唇勾起,用冰凉的手轻轻抚摸我下巴,“这才是妈妈的乖女儿!”
我讨厌她那冰冷的手,我曾梦到她的右手变成一把寒光闪闪的刀,贴在我的脖子上。
3 逃离
计划赶不上变化,意外发生了。
在填志愿前一天,我下楼梯时,不知谁在我背后推了我一下,我滚下了楼梯,右手臂和左小腿严重骨折,腰椎也受了伤。
我身上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满眼绝望躺在医院,妈妈泪眼汪汪看着我,她知道我这副样子肯定过不了艺考,失声痛哭。
她气势汹汹找学校理论,但那个楼梯是监控盲区,因为背对着那人,我没有看到那个人是谁,所以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我内心暗暗涌起胜利喜悦,推我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比起被妈妈操控未来,我宁愿受些皮肉之苦。
我如愿被心怡大学录取。
学校离家一个半小时的大巴车程,妈妈要求我每星期都要回家,我敷衍点点头,实际上我很少回家。
妈妈逼我把课表发给她。她总能踩着下课点给我电话,询问我日常,纤微丝豪之事都要问得一清二楚,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穿的什么颜色衣服。
特别是有没有交往男朋友。
她的电话一来,我的心肝肺都在颤抖,我不敢不接她电话,只要漏接,微信必定会响个不停,有次我出去玩手机丢在宿舍充电,妈妈找不到我,电话居然打到了班主任那里。
室友都拿我打趣,说我是“妈宝女”。
大二下学期,刘峰走进了我的生活,爱情的降临让我感受到无比甜蜜,刘峰仿佛一泓清泉滋润了我孤独灵魂。
约会时,我们会在学校操场隐蔽的地方做一些情侣间亲昵的动作,妈妈的电话总是不合时宜响起,甜蜜的气氛瞬间消失。
情到深处后,我跟刘峰在宾馆交付了身心,那晚我没回宿舍,也没有接妈妈的电话。
三天后,妈妈出现在了我宿舍。
4 崩溃边缘
妈妈在宿舍已经住了一星期,生活习惯的差异作息时间的不同,已经让室友们抱怨不跌。
我只能买些零食安抚室友,承诺会尽快让妈妈搬出去。
刘峰一星期未见我,难捺相思,跑到了我教室,坐我旁边,陪我上课。
我无暇顾及他,埋着头刷手机,想尽快帮妈妈找到房子,一来,平息室友内心的不满,二来,妈妈走了,我才能光明正大跟刘峰见面。
我知道妈妈不会同意我谈恋爱,她容不得别人跟她分享我。
我刷到一处不错的房源,价格合理,房子整洁,而且是房东发布的房源,没有中介费。
我放下手机,揉了揉眼睛,畅快伸了伸懒腰,扭头看到教室窗户站了一个熟悉身影。
妈妈透过窗户玻璃对我勾起红唇,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涌上心头,靠窗户的同学顺着妈妈的目光看到了我,纷纷投来审视眼神,蜇得我浑身不自在。
下了课,同学歪着头,一脸探究欲问我,“那女人是你妈妈吗?她已经站窗口好几次了,怪怪的。”
我低头咬嘴唇,脸憋得通红。
下了课,我迫不及待拉着妈妈去看了房子,妈妈冷着一张脸,只淡淡说了句,“再看看”。
“还要看什么?你看不出我室友已经烦你了吗?还有你能不能别像我小时候一样,我上课,你就站在窗户看我,我已经读大学了!”
妈妈眯起了眼睛,“我已经失去了梦想,失去了丈夫,如今,连相依为命的女儿也要伤我心。”
我摇头苦笑,又是这句紧箍咒,是不是只有我死了,她才会停止念咒?
见我发杵,妈妈的红唇像上下刀片,一张一合,继续杀向我。
“你现在翅膀硬了,想抛弃我这个累赘了是不是?别做梦,我们娘两是一体的,谁也别想离开谁!”
我垂下头,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妈妈仿佛黑洞,吸走了我的一切光亮,我眼前只有无尽黑暗。
我已不知该如何面对室友嫌弃的眼神和同学探究的目光,我感觉压力很大,寝食难安,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在崩溃边缘。
5 解脱
室友已经对我下了最后通碟,妈妈再不走,她们就打电话给学校保卫科。
我跪在地上哭着央求妈妈搬出去,妈妈用难以理解的眼神钉着我,仿佛我提出的是一个毫无天理的要求。
我和她之间横亘着一道巨大鸿沟,无法跨越,似乎只剩下那一条解脱之路。
我不再去上课,用被子蒙住头逃避这一切,妈妈却粗鲁拉开我身上的被子,一双眼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雾。
她竟然强行扒开了我藏在柜子里的日记本,看到了我和刘峰交往的事情,每次约会我都会怀着雀跃的心情记录下爱情的甜蜜,而这些对妈妈而言,无疑是砒霜。
“难怪你如此排斥我,都是被男人甜言蜜语骗的!你哪里懂得男人的冷漠无情?你爸爸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绝不许你交往男友!”
“妈妈,求你了,别这样,我跟他是真心相爱。”
妈妈的表情仿佛吃了一只苍蝇。
她缓缓躬起身子,坐在床边,开始哭泣,先是小声的哭,后来是号啕大哭,用双手捶打床铺,室友陆续回来,妈妈却愈演愈烈。
“你再逼我,我就去死!”
一屋子人看着妈妈,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隔壁宿舍的人也过来看热闹。
我是不可能让妈妈去死的,不管她如何操控我,她都是我妈妈。
我已哭不出来,未来对我而言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生活的希望在哪里,活着好累。
在众人诧异目光中,我蹲在妈妈身边,抱住她小腿,“妈,你别哭了,我知道你把我养大不容易,我一切听你的,不谈恋爱了,好不好?”
我的话仿佛一剂镇静剂注射到妈妈肌肉里,她瞬间止住了眼泪,抱住我头。
“女儿,妈妈不能没有你,你去哪妈妈就去哪,守你一辈子,寸步不离。”
我木然点点头,妈妈破涕为笑。
夜里12点,室友都已进入梦乡,我睁开双眼凝视黑漆漆的空气,掀开被子,打开阳台落地窗,手扶住冰冷护栏,一只腿跨过护栏,下面是一片黑暗。
我却对那片黑暗无尽向往,那不是黑暗,而是解脱我痛苦的光明。
坠落瞬间,我又想起妈妈那句话,你去哪,妈妈就去哪,她会跟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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