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海边,偶尔能够捕捞到鲛人。
鲛人有肺,有腮,有鳞,有鳍。
人身鱼尾。
而且,他们的肉质十分细腻,是上等佳肴,很美味。
***
我独自居住在海边的小屋,靠着捕鱼为生。
多余的卖不出去的鱼,我会把它们做成菜肴,加上花椒与稀盐,芳香四溢。
周围的人有时候闻到香味会被吸引而来,于是我便邀请他们与我一同享用。他们大都会夸赞我的厨艺,有些甚至留下钱财用以感谢。
于是我在海边开了一家餐馆,一家只有一个人的餐馆,用来招待喜欢我的鱼的客人们。
而鲛人的肉,是他们吃过最美味的肉。
第一次捞上鲛人的时候,我的左手几乎整个废掉。
那时我只是觉得今天网到的鱼很多,往船上收网的时候特别沉。齿轮绞了一圈又一圈,才将渔网整个提起。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失足落入水中的旅人。
但随后,我发现他青灰色的身体上,反射着阵阵磷光,下半身没有双腿,而是一条硕大的鱼尾。
他张开充满着锐利牙齿的嘴,狠狠咬住了我的左手。
手腕处的血管瞬间崩裂,鲜血从孔洞般的伤口中涌了出来。
我把鱼枪贯入了他的口中,顺着喉管,刺入他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半空中。
他挣扎着,想要拔出口中的长矛,可是被困在渔网中的他什么都做不了。血从他上仰的口中溢出,流经他青白色的身体,一直滑至鱼尾。
我倒在船上,死死的捂住手腕处的伤口,静静地看着鲛人淌完了全部的血。渔网被他撕扯的几乎就要断裂,锐利的鱼线也没能割开他的表皮。随后,鲛人便不再动作,血顺着他下垂的双手,滴在了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将死去的鲛人藏在内舱,回到了岸边。
我的餐馆停业了好几天,客人们都来到小屋,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举着缠满绷带的左手,笑着对他们说,没事,捕鱼的时候划破了手,修养几天餐馆就能重新开张了。他们这才放心的离去。
***
那之后,我把鲛人从冰柜里取出,放在砧板上拿刀剖开了他。
我不是什么生物学家,但是杀鱼这么多年,解剖的手艺还是有一点的。
我其实并不知道这鲛人的性别,不过是从他利落的短发,棱角分明的面孔,和强壮的上肢单方面猜测出来的。
在他人类的上半身里,脏器的种类和普通人类差不多。只不过,他的心脏在身体的中间,还多了许多我也认不出来的器官。他的翠绿的眼睛,大而有神。即使他身体的死亡也没能使眼睛内的神韵消散,充斥着愤怒与不甘。
而作为鱼尾的下半身,则是像鱼一样的脊椎和细小的骨头,以及鲜嫩的肉。
我第一次知道,世上居然有如此美味的肉。
口感极其嫩滑,入口即化,味道上有点像鱼肉,却没有鱼肉的腥味,雪白的肉质即使切成薄片也能细而不脆。
我将他的眼睛剜出,将剩下的鱼肉分批包好,把骨头打碎烧成了灰烬。
从那以后,我的餐馆在这一带变得更加有名了。人人都知道这家餐馆的鱼和其他的鱼不同,简直媲美皇庭之宴。而且量少物稀,再多人来买也只卖一点。一家只有一人的餐馆,竟成了无数人争相向往的圣地。
可即使来的人越来越多,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独自一人外出打渔,卖给鱼鲜商人,再将剩下的鱼做给自己吃和朋友一起吃。生活并没有因为鲛人而改变什么,只不过是鱼塘中的佐料罢了。
***
那之后,我断断续续又捕上来几次鲛人。
我试过和他们交流,可是没能等我靠近,他们便挥舞着锋利的爪,妄图杀死捞起他们的我。再坚固的渔网都会被他们撕裂,甚至将同在网中的鱼也扯的稀碎。
我并不是故意要捞起你们的呀。
每次我用刀挫开他们的鱼鳞时,我都会这样想。
我用餐馆赚的钱,换了更结实的渔网和工具,买了几件衣服和家具,还是没有离开我的小屋。
在整理餐馆的东西时,我在箱子里找到了我抓到的第一个鲛人的眼珠。
碧绿色的瞳孔已经涣散,结成了像翠色波纹般的硬块。柔软的眼球非但没有腐烂,反而凝固成了粗糙的结石,捏在手里,像玉石一样坚硬冰凉。
我将它带给了鱼鲜商人,商人说这个东西比珍珠还要珍贵一百倍,愿意花一整箱鱼的价格买下其中一颗。
我把其中一颗卖给了他,另一颗则放在了小屋里。
我把眼珠换来的钱,将我的小船翻新了一遍。
从此,每当我再次打捞上鲛人时,除了取走他们下半身鱼尾上的肉,还会剜出他们的眼睛。
尽管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人们甚至主动出资帮我扩大餐馆。可我都拒绝了,仍旧每天出海捕鱼,甚至餐馆也只是有兴趣了就开门接客。大部分时候我都会选择呆在渔船上,望着空无一物的海平面,叼着烟,静静地看鱼漂上下起伏。
***
直到有一天,我捞上来了一只奇怪的鲛人。
她的身形很小,蜷起身子来只有普通鲛人的一半大,暗绿色的头发像水草一样缠在身上,与其他鱼相比在渔网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看见了我,却没有像其他鲛人一样,死命的反抗,只是把头缩的更深了些。
我将渔网解下来,放到甲板上。在满地扑腾的鱼群中,她的身子显得格外的瘦弱。
我这才发现,她的鱼尾被鱼枪洞穿,半截枪尖仍卡在她的身上,血污接触到空气后变成溃疡般的深黑色。她青白色腹部上的伤痕,如同油墨点在了纯白的宣纸上,浸染出一片污渍。
我轻轻抚着她的伤口,她的身子颤抖着,几乎就要尖叫出来。蜷缩着的尾巴微微的颤栗,翠绿色的眸子透过指缝,正悄悄地看着我。
那一天,我提前回到了海边,没有带回满载的收获,只带回了她。
我将她放在砧板上,展平她的身子。她没有反抗,只是一直用手捂着眼睛,大概是还没习惯灯的光亮。
我拿起刀,挑出她体内的半截枪头。痛苦使她的呻吟声更加凄惨了起来,她尽力捂住嘴巴,可没入骨肉的鱼枪仍在折磨着她的意识。她哀嚎着,在砧板上扭动着身子。可环绕着她的并不是温暖的水,而是冰冷的刀具和潮湿的木板。
给她止住血后,我拿来了上次没有用完的绷带,一圈圈的缠在她的伤口处。她用胳膊撑起身子,疑惑地看着我来回出入房间,在她的尾上抹着各种东西。
借着房间昏暗的灯光,我才得以在歇息的时候细细观察面前的鲛人。
她的脸很小,脸颊上开着两道细细地裂缝,那应该是她的腮吧。与小巧的脸对应的是她碧绿色的眼睛,像其他我见过的鲛人一样大而有神,有种水灵般的梦幻。与刚刚被捞上来时头发杂乱的卷曲不同,现在的她将头发梳成一束,暗绿色的发丝紧紧贴着皮肤。
她坐在砧板上,眼神下垂。
我坐在椅子上,舒着紧绷的肩膀。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像极了画中隔岸对视的人鱼。
***
你能听懂我说话么?
她看着我,没有反应。
我拿起一条鱼,向她递了过去。
她胆怯地看着我,手缩在胸口,似乎不敢伸出去。
我将鱼放在她的身边,然后坐回了椅子上。
我也不知道鲛人会吃什么,不过既然会和鱼一起被捞上来,那么她肯定是吃鱼的吧。
她犹豫了一会后,抓起鱼,快速地吃掉了两侧的肉,随后将鱼骨放回了原地,再次揣着手,像犯了错的孩子般安静地坐着。
我笑了起来,笑到身下的椅子都在吱呀作响。
我站起来,从冰柜里拿出一条鱼,做了一碗我的拿手好菜,花椒鱼汤,端给了她。
她愣愣地接过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随后便被烫到叫了出来。
我再次笑了出来,不知怎的,今天我笑的次数,比我过去的一个月还要多。
她翠色的双眸睁得大大的,看着不停发笑的我,小口抿着碗中的鱼汤。
小屋内,头一次有了这样的时刻。
不再是和鱼腥味作伴的时刻。
***
我将她抱进木桶里的时候,才发觉她是这样的轻,空木桶本身都比她的身子重。她的皮肤滑得像水,覆着一层薄薄的粘膜,濡湿却又不粘连。而且,她的体温要比我的低很多,在我的怀里,有种凉凉的感觉。
生长在水里的家伙,大概都是这样吧。
我从外面打了一大桶水,浇在她的头上。海水打湿了她刚刚干燥的头发,发梢挂着晶莹的水滴。她抬头看着我,眼里好似有波纹在逐渐荡漾。一动不动坐在桶里,像个青绿色的石雕。
我将她的尾巴掏出来,放在木桶的边缘上,告诉她伤好之前不要让尾巴碰到水。
她肯定没有听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
第二天,我仍乘着渔船出海,来到我熟悉的水域,抛下锚,支起鱼竿,开始一天的垂
钓。
海面上风平浪静,连船只的踪影也没有。整个偌大的海,只有我一人。
我不愿去想太多的事,我知道它们一定会发生,可再那之前,我还是能够享受一下的。
我晃了晃鱼竿,猛地向身后一拉,一尾梭鱼应声而起,落在了船板上。
从清晨到日落,从暖黄到火红。
依旧是平常的一天。
木桶倒了,里面的水早已干涸,里面的她也不见了踪影。
不出所料。
我脱下外套,挂在墙上的木质衣架上,走进里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杯中的热气不断升腾,汇聚,然后消散,将裹在水雾中的茶香尽数释放,填满小屋的每个角落。
寂静的夜晚,明亮的灯,茶杯见底,窗外似乎还能听见不远处潮浪的声音。
我走回床边,准备结束这稀松平常的一天
然后,我发现她盘着尾巴,背对着我,坐在床旁的地板上,手里正翻着一本相册。
表面的皮革早已因为时间久远被磨破,泛黄的书页上贴着老旧的照片。
那些都是从前的我,在森林里跟着父亲狩猎,瘦小的身子抱着硕大的猎枪,对着镜头傻傻的笑。
她的手上有着尖锐的指甲,每次翻页都异常缓慢。她一手捧着相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捏着页脚,轻轻地翻动我破旧的回忆。
第一次制作马鞍,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摔倒在地。
父亲举着我欢呼,独自狩猎到的鹿,小镇上与她的合影。
她有着一头柔软的秀发,穿着水蓝色的裙子,靠着我的肩膀,开心的笑着。
她轻轻地用手抚过她的头发,摩挲着那张渐黄的老照片。
再然后,是我和她在海边的合影。
我搬运着木材,她擦拭着我额上的汗。
相册的最后,是我与她在建成的小屋前的合影。普通的男人,普通的女人,幸福的笑。
她发现了站在她背后的我,吓了一跳,双手将相册护在胸前。随后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垂下了肩。
她把相册递还给了我,我接了过去,放回原来的书架上。
我抱起她放在了桌前的椅子上,从冰柜里捉了条鱼,做成鱼汤。
她笨拙的用手戳着松软的冒着热气的鱼肉,用手夹起来放入嘴中,青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红。
像动物一样,却有着人的外貌。
鲛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不关心,更不会在意。
我只不过是个饶有兴趣的捕鱼人罢了。在海上漂泊十几年,早已看惯了大风大浪。
我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后,关上灯,躺回了床上,留她自己在那里。
明天或许有风,要尽早出海。
我这样想着,睡了过去。
***
今早出门的时候,遇到了经常光顾餐馆的客人。
他问起我,餐馆有好一阵子没开了,想要再吃到我做的鱼。
我回答道,再过一阵子,最近是捕鱼的好季节。
他点点头,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把崭新的菜刀。
是送给你的,我侄子是附近最好的铁匠,这把刀甚至能够斩断骨头,不费吹灰之力。
我手下那个包裹,与客人道了谢,继续走向着我的渔船。
今天早点回来,海上会下雨!客人喊道。
我朝他摆了摆手,算是回应。
***
风暴淋湿了我的船和衣服,我收回渔网,提前回到了岸边。
她依旧没有呆在桶里。
她尾巴的伤应该已经让她的行动十分有限了,怎么还是在乱跑?
我放下行装,在厨房里找到了她。
她拿起刀,学着我做菜的样子,把茶杯放在砧板上准备切开。
我冲了上去,夺回了我的茶杯,打掉她手里的刀。
她再次被吓到,跌倒在地,捂着嘴巴。用藻绿色的长发遮着自己的眼睛。
我盯着地上的她,没有作声。
顶上的老式灯泡发出污浊的光亮,电线微微晃动着。我的身影在地上也随之摆动。
她慢慢靠了过来,用手背轻触着自己的额头。随后,将手伸向我,似乎也想要触碰我的额头。
茶杯倒在地上,握把上细微的裂缝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拾起地上的菜刀,抓住了她,将她放在砧板上。
她没有挣扎,仍旧伸着手,想要触碰我的头。可她身子太小,即使被放到桌子上,她的手仍然够不到我的脸颊。
我举起手中的刀。
她茫然地看着我。
她纤细的手臂悬在空中,鳍微微摆动着,光滑的皮肤反射着灯泡暗淡的光,碧绿色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在缓缓的流动。
就像那时的她一样,清澈透明。
咬合的牙齿松懈了下来。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的什么东西,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我抓起她,将她扔进桶里,走出了木屋。
乌云遮住了午后的太阳,不远处的海中央已经下起了暴雨,岸边的空气也逐渐潮湿。风暴不久就会来临,沙子也变得软黏,木桶拖行的痕迹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湿痕。
我把她倒在浅礁上,浪花打湿了她的半个身子。她抬起头看着我,我放下木桶,也盯着她。
远处的天空,电光闪过。
我拖着空桶,回到了木屋。
***
和往常一样,风带来的海的气息从窗外散入屋内,我也随之苏醒。
吃点东西,准备渔具,检查船只。
今天准备去见一次鱼鲜商人,把这几天打到的鱼卖掉。
客人送我的刀也应该用一次了吧,餐馆也好久没开门了。这次把没卖掉的鱼再试着加点新的佐料吧。
渔网撒了下去,沉在海底。
鱼竿架在船边,扣着锁链。
我叼着烟,在船板上坐着,身下就是波浪起伏的大海,水的温热与风的清凉一同兑入了胸腔之中,沁人心脾般的宁静。
***
傍晚回到岸边,推开木屋的门。
沏上一壶茶,坐在椅子上,望着书架上排满的书,如今已经落满了灰尘。
我摁灭灯泡,躺在床上,将头脑放空,深深的睡去。
似乎是风带来的雨水落入了小屋,我的胳膊上感觉有些潮湿。
昨晚下雨了么?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窗外的天还未完全亮起,只有些许细小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吧,房间仍像夜晚一样阴沉。
天气不好就晚点出去吧,我想翻个身继续睡觉,可手上却传来奇怪的感觉。
很滑,很凉,手指摩挲起来的感觉很舒服。
我尝试把手抽出来,指间流过松软的头发,像掠过丝带一样,带着丝丝凉意。
我的胳膊上,睡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枕在我的胳膊上,泪从她的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沾湿了我的胳膊。
她真的很小,即使是像这样紧贴着我,身子也才只有我的一半大小。
青灰色的背部覆盖着细密的鳞片,正面则是白色的,柔软的,像织锦般顺滑易碎的肌肤。她的上身遍布着长条状的血痕,深黑色的伤口早已凝固,而新增的伤口仍赫赫发红。
尾巴上更多的是不规则的细小血口,那是皮肉不断在硬石上摩擦而造成的。裂缝之处透着鲜红。
奇怪的是,靠近她时却感觉不到水的味道,身上血的痕迹似乎也被洗去擦干。她就这样,躺在了我的身边。
我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将抬起的胳膊缓缓放了回去。
她的手背轻轻搭在我的胸口上,有股海风般的清凉。
她的泪一直淌着,像珍珠一样晶莹,随后又瞬间蒸发。就这样不间断的滴在我的胳膊上。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光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头发打成金色,升腾起淡淡的薄雾。
那就,多睡一会吧。
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
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没有应答。
为什么回来?
没有应答。
身上的伤呢?
她坐在床上,理着自己的头发,没有应答。
她没有腿,更不会飞,只有可能是记住了我回来时的方向,在沙滩上一点点挪动过来的。
我看着她下半身那些数不尽的擦伤血迹,和身上被利爪挠出的疤痕。
这么拼命,也想要离开那片海么?
我拿来湿毛巾,蹲下身子擦拭着她腹部的血口。
水接触到她的身子时,她打了个冷颤,缩起了身子,像轻触即合拢的娇弱的
花朵。
她轻轻推开毛巾,用手背碰了一下她自己的额头,随后再次伸直胳膊,身子凑了过来。青灰色的手停在了我的额前,不再前进,似乎是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布满伤痕的胸口,看着她碧绿色的眼眸。
为什么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我叹了口气,把头凑了上去,额头贴上了她的手。
她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扑向了我,用额头紧紧贴着我的前额。
怀中的她,摸起来特别的凉。
手指抚过细密的伤口,像是玉石上的瑕疵般,有些硌手。
乌云彻底笼罩了天穹,将清晨的阳光彻底吞没。雨点稀疏的下着,落在地上,落进窗里,落在我们身边。
今天看起来没法出海了,我念叨着。
***
她虽然听不懂我说的话,却很聪明。
她能学我发出简单的声音,用手势来表达她的意愿。
她抓起我的手,指着自己长着锐利指甲的手指。于是我就帮她剪短了指甲,变得易于抓握。
我做菜,她在旁边看着。
我沏茶,她也会在旁边。
即使是很多天以后,她尾上的被鱼枪刺穿的的伤已经完全愈合后,她也依旧没有离开。
我的生活则没有什么变化,出海,捕鱼,泊船,回到小屋。找商人卖出自己打到的鱼,偶尔餐馆也会开张,招待那些等待已久的客人。
不过,我做菜的速度变快了许多。
她会帮我的忙,递上剥好的鱼和切碎的菜,倒出污水,清洗那些沾满鱼腥味的砧板。
当然,我从来没让她露过面,也没有人会知道。人们只会因为能够更快享用到鱼而感到快乐。
***
像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海上时光后,我回到小屋。
她在厨房里,背对着我,直直的站在那里。
似乎是听到了我开门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向我,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淌下,划过小巧的脸,滴在了地板上,化为白色的水汽。她撇着嘴巴,努力含住眼中的泪,可无论怎样,泪水仍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她的手上,握着一颗碧绿色的珠子。
她知道那是什么,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流泪。
她的泪,是害怕,还是痛苦?
我脱下外套,挂在墙上,慢慢靠近了她。
她没有动,泪也没有停歇。
我伸出手,慢慢接近她的身子。
她闭上了眼,微微颤抖着,却仍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藻绿色的头发,发丝穿过手指,像水一样柔滑。
顺着头发,我抚上了她的额头。像是突然被刺激到似的,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呼,随后便不再动弹。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努力将脸上的泪拭干,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那眼睛里,不含任何杂质,纯粹的碧色,伴着泪的晶莹,熠熠生辉。
从那以后,她变得听话了很多。
不会再从桶里随便跑出来,不再会打翻桌子,甚至大部分时间,她都会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我。即使是我喝茶的时候,在书房翻着旧书的时候。
除了拒绝与我一同出海以外,乖巧的像个,披着童话的公主。
***
最近你做的鱼似乎不怎么有味了,不如你以前做的好了,客人说道。
我当然知道原因,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捞上来鲛人了。
我笑了笑,说是材料不好,鱼群迁徙也有影响。
你需要什么鱼,我们出资替你进货,客人问道。
我要的鱼,你们买不来,也买不到,只能自己捞,我回答。
那好吧,不过我们可都等的急吃你的鱼呢,你也该找几个人一起帮你了,总是捕鱼,鱼早晚会捞空,而做鱼不会。
不需要,我已经习惯了,谢谢你的提醒。
客人离开了,餐馆再度回归平静。沙滩附近人烟稀少,每当到黄昏时刻,连海边的游人也尽数离去。金色的阳光卷着海边的风浪,映照着剔透的沙粒,倒印着餐馆的影子。
今天晚上没有云,明天天气应该会很好吧。
我收拾起东西,回到了小屋。
***
今天在出去捕鱼的时候,我再一次捞到了鲛人。
狰狞的牙齿,挥舞着锋利的爪子。他在网中挣扎着,想要将接近他的我撕成碎片。
不过我的渔网已经再是之前的破线了,它更坚固,也更锋利。在网内挣扎的鲛人逐渐染上了血红,一部分是鱼的血,另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血。
我并没有当场杀死他,而是将他绑起来带了回去。
也许她能够澄清我与这帮鲛人的误会。
当我把鲛人带到她的面前时,她吃了一惊,而被绳索束缚住的他,则变得更加躁动。
他们张着嘴巴,不断变换着口型,可完全没有声音传出。
他们用来交流的声音,看来超过了耳朵的接收界限,所以才会像是没有声音发出。
鲛人,也有生活在一起的群体么?
在我分神的间隙,被绑住的鲛人挣脱了绳索,舞着爪子冲向了她。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爪子瞬间刺破了皮肉,鲜红的血飞溅出来,在她白皙的胸前留下了三道血痕。她尖叫着后退,可她本就在地上行动不便的身体根本无法作出躲闪。紧接着,另一只爪从侧面袭来,刮到了她身侧的鳞片。
鲛人前冲的势头仍未结束,他张开牙齿,朝向她的脖子咬去。
随后,我将刀插入了他的脸中,紧接着,是鱼枪。
鱼枪将他的喉咙钉在了墙上。他大叫着,嘴里向外涌着血沫,双手不停地挠着那柄长杆,却无济于事。
我扶住惊慌失措的她,抚着她的脸。
她仍未从刚才发生的事里回过神来,本能的护着胸口的伤,依在我的身上。
我这才发觉,她上身留下的伤疤,全都是这样的伤痕,是用鲛人尖锐的爪,划出的血痕。
墙上的鲛人仍在呜咽着,她看着他喉咙里涌出的血,握紧了我的手。
不同于人类的体温,她的手很凉,像是握住了冰锥般的刺骨。
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珠划过,随后瞬间消散成了白雾,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
我用那把客人送我的刀,利落的剁开了鲛人的身子。
她在一旁看着,我试过赶走她,可她执意要留在这里,看着我执刀的全程。
从小屋将一个染着血的鲛人扔入大海并不现实,而且尸骨会被其他人发现。
我并不觉得其他人会向我一样不谙世事,当然,我自己也在吃着他们的肉,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处理鲛人的最简单方便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变成菜肴。
骨头断开,只需要一刀,鳞与血便飞溅而出。
这把刀,果然很快啊。
剥开鱼鳞,挑出内脏,取下肉,扔掉骨头,就像杀一条普通的鱼一样,一气呵成。
她一直在旁边,默默的看着。脸上没有表情,泪却在断断续续的滴落。
即使是想要夺走她性命的同类,也会替他们悲伤么?
脏器丢进桶中,让水冲洗干净桌上的血迹。
最后,是鲛人仍未阖上的双眼。
我看向她,她将头扭到了一旁。
柔软的眼球被收进了盒中,我扣上盖子,大概十几天之后,眼球就会完全硬化,变成翡翠般的宝石。
这样一来,就可以让我身边的人,过的稍稍好一些了吧。
客人们有美味的鱼肉,商人有了珍贵的珠宝,海滩多了生机与活力。
鲛人失去了他们的生命。
***
清理伤口的时候,皮肉需要再度裂开,随后才能开始愈合。濡湿的身体,伤口恢复的异常缓慢。
她应该会很痛吧。
可她只是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任凭我查看她的身体,触摸那些裂痕。
每当将她抱回桶里时,她都要用手背轻轻触着我的额头。开始我觉得很烦,但她执意要这样,每天,每次,我便不再阻止。
白天,仍是我享受大海的时光。
夜晚,她在屋中陪伴着我。
我们语言不通,甚至没有过一句交谈。同之前的每个平凡的夜晚一样,我独自做饭,煮茶,看书。她有时会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她有时会透过窗户,眺望岸边的沙滩,看着浪花翻涌的海面,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她似乎愿意将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出乎意料的,我并没有反感。
我在地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海绵,给她让出了一块空地,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甚至有时候,她会在我回来前,自己煮好一碗鱼汤。
又腥又淡,夹杂着鳞片与内脏。
我吃不来,便让她自己吃掉。
她便乖乖端起碗来,自己喝掉了整碗
餐馆偶尔营业,鲛人的肉让他们大呼过瘾。越来越多的人过来询问我做鱼有什么秘诀。我告诉他们,没有秘诀,好不好吃纯看心情,有时是取决于你的心情,有时取决于我的。
于是他们便笑了出来,感谢着我的用来招待他们的精湛厨艺,满意的离开。
***
今天回到小屋的时候,气氛与平常不一样。
她并不在屋内,也不在窗前。
附近也没有她的身影。
小屋临近海滩,平常根本不会有人靠近。
房子周围松软的泥土,似乎变得特别杂乱,泥屑撒得到处都是,却唯独在门口的台阶前消失。
我顺着地上的痕迹,在离沙滩不远处的木桶里找到了她。
她蜷缩在木桶里,抱着自己的尾巴,就像我刚见到她时那样。
她发现打开盖子的是我后,脸上的表情和缓了下来。
她伸出双臂,似乎是想要让我抱她出去。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也没法告诉我。
我抱起了她,走向海边的小屋。
她的额头轻轻贴着我的额头,凉凉的,像锦缎一样丝滑。
落日渐渐在海面处沉下,水上映蕴着火红色的余晖。
我们顺着金色的沙滩,一步步的向小屋走着。
什么都不想。
***
不止一人曾来问过我,为什么我做的鱼没有传闻中的好吃。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
为什么你一直呆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你不愿意雇其他人?
这些年你就算打鱼也赚了不少钱了吧,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他们的问题,好吵。
我从厨房里拿出鱼枪,杵在地上。
我只不过是个捕鱼的,你们能坐在这吃我做的鱼,就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你们不配对我指指点点,你们又知道我的多少?
他们走后,我回到了小屋,坐在椅子上。
她靠了过来,冰凉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脸。
我拨开脸上的手,望着落灰的书架出神。
她看了看我,从书架上拿出那本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着。
直到翻到那张灰白色的照片时,她停了下来,仔细地看着。
我只在黄昏时回到小屋,因为这时候的夕阳会正好落在小屋的中间,金色的日晕将小屋阴影分割成两半,坐在椅子上的我拥有一半,在我身后的她拥有另一半。
就像现在这样。
这也是当初,我会把小屋建在这里的原因。
她在我的身后,将手指伸进我的头发中,指腹贴着头皮,轻柔地抓着。她的手指凉凉的,十指分散,轻轻拢着我的头,像涓流的溪水般,流淌在我的脑中。
就像照片中的她一样。
我紧攥着的手,缓缓垂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仍凭她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头发。
西边最后的日光也逐渐消散,海面恢复了寂静,笼罩在黑暗之中。
似乎有什么东西,化成了白雾。
***
当我再次回到小屋时,我发现沙滩上多了很多人。他们有的举着火把,挑着长矛。更多的是在叫喊,黄昏的光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人影攒动,脚印杂乱的分布在沙子上,踩出浅浅的洼坑。
你的屋子里跑进了怪物,围观的人这样对我说。
我扔下渔具,向人群的中心狂奔。
我们已经把这怪物从房子里赶出来了。
怪不得你做不出好吃的鱼了,原来都是被怪物吃掉了。
一定是被诅咒了,下半身居然是鱼的尾巴,一定不能让这怪物继续祸害!
不仅是为了你的鱼,这怪物在这附近我们心里也不安定啊!
真是厉害,你做的鱼,连怪物都觉得香啊。
他们好吵,好吵。
我推开人群,来到了被他们围住的中心。
她躺在地上,浑身血痕。
在离她还有几尺的距离时,我停下了脚步。
旧伤同新伤一同裂开,赤红的血从中裂缝渗出。她的肩上插着折断的枪头,鱼钩的倒刺深深扎入了她的手中。藻绿色的头发被染成暗红,夕阳的光照在她的背上,鳞片熠熠生辉。
我蹲下身子,抚着她的额头。
她的眼微微睁开一条缝隙,随后无力的阖上。
各位暂且离开吧,就让我来处理!我对着人群喊道。
不行,这是怪物,必须杀死!
我可不想来有怪物的海边!
他们仍在吵着。
各位放心,这怪物已经死了,我比你们更了解鱼!我喊道。
太阳西沉,时间渐渐步入黑夜,沙滩上再无其他身影。
我扶起倒在地上的她,她睁开了眼睛,咳出一口鲜血。
她倒在我的怀里,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脸上满是血污,而碧绿色的眼眸却仍是清澈透明。
她的身子很凉,像冰冷的海水似的。
痛么?
她点点头。
我的手紧紧握着她,想把我仅剩的温暖传递给她。
她像只易碎的纸鹤,在我的怀中无声的呜咽。
她看着我的眼睛,碧色的波纹在眸子里回荡。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扶起她的脖子,将我的额头轻轻地贴上了她的额头。
等再放下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像睡着的公主。
一颗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划过,转瞬间化为白雾,消散在了空中。
我抱着她,在那里坐了很久。
很久。
***
我将她放在砧板上,展开。
拿起客人送给我的刀,就像以前一直在做的事一样。
斩断骨头,取出内脏,分离碎骨,留下雪白的肉。
昏暗的灯泡下,鱼鳞闪着细微的光。
血从桌台上留下,浸满了木桶,怎么洗也洗不掉。
她闭着眼睛,不会再有知觉。
我摘下手套,躺在椅子上,翻着那本相册。
我和她,站在木屋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是我刚刚为我们建成这座木屋的时候,逃离着我们的过去的时候。
我久违的点起了烟,一张张翻着我那些灰白色的相片。
森林,动物,伤疤,烈马,猎枪,弹丸,男人,女人。
她在椅子身后,挠着我的胡子和头发,水蓝色的裙子,有着丝绸般的柔顺。
我笑了起来。
我不记得我一生中究竟笑过几次,可我知道,每次笑得时候,都是我由衷开心的时候。
我合起相册老旧的皮革,放回了书架。
我坐回椅子上,夜色将我和影子的阴影一点点吞噬。
***
我举起手中的酒杯,调整好嘴角的幅度,笑着面向人群。
欢迎各位来到我的餐馆,为了感谢各位昨日帮我除去了家中的怪物,我特地为每人准备了一份佳肴,就是各位一直有所耳闻的,出自我手的鱼汤!
众人欢呼了起来,开始享用桌上的美味。
哇,真的诶,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肉!
太棒了,这简直不是人世间所能尝到的美味啊!你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的天哪,这真的是太好吃了,真想每天都能吃到你做的鱼啊!
餐馆里的盘子甚至不够每人一份,许多人来的时候就自带了餐具。即使是这样,连座位的空隙也挤满了人。
我邀请了昨天所有的客人,到我的餐馆里,享用鲛人的肉。
我走向大厅,带上了餐馆的大门,举起酒杯。
各位,我今天十分开心,感谢各位的到来,平日里我不善言辞,感谢各位如此照顾我。依托各位的帮助让我度过了难关,让我们一同庆祝这一美好的时刻!
干杯!人们笑着,欢唱着。酒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掩盖住了四周飘散的苦涩的味道。
不用谢啦,我们也是为了铲除怪物嘛,很久以前就有传言这里有异类游荡了,打破了你家的门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事,人没事就行,吃吧,我还做了好多在厨房里放着呢!
人们吵着,闹着,享受着美味食物带给他们的欢愉。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欢快的他们。
我只觉得他们好吵。
我走到角落,点燃了火柴,扔入地上的酒中,随后关上了后门。
***
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两天,连同旁边的小屋,一同烧成了灰烬。
据说餐馆烧起来时,仍有很多人在里面吃饭,然而大门紧锁,没有一个人从里面逃出来。
与小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一直在海边捕鱼的男人。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再见过他,他认识的人全都死在了餐馆里。
有人说,他带着挖到的宝藏逃离了海边,一切都是蓄谋已久。
有人说,他是从那场灾祸中侥幸脱离,不愿再回到这里。
没人了解他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他未来会去做什么。
后来的人们,也再没有见过他。
不过,后来有人曾在海边,捡到过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像绿宝石一样折射着绚丽的光。他跑去交给鱼鲜商人,让商人估一个价。
鱼鲜商人见到后,想起了那个男人也曾有过这种珠子。
随后,手中的珠子碎裂,变成了玻璃似的残渣,再也拾不起来。
很久以后,这片海域归复平静。
依旧有旅人在这里玩耍,依旧会有人躺在沙滩上,享受着日光的沐浴。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见到过鲛人出现。
那美味至极的鱼,也永远变成了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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