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的一生中，可以经历很多事，遇到过很多人，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三两件事会让你铭心刻骨，萦绕于怀。
1
我小时候是属于那种把钟表拆散，把死哈蟆能玩出各种花样的小孩。是爬树捉鸟，下塘摸鱼，往女孩子书包藏假蛇，与男孩们干仗的那种小混混。
放学回家，要么是个大花脸抹着鼻涕，要么就是新穿的衣服烂几个洞。气得母亲能打烂好几根小柳枝。
后来专门做了一个小竹片，一尺多长，很有韧性，也不打屁股了，专打手。干了错事就把我手掌摊开轻重缓急地打。后来实在是打怕了，就稍稍收敛一些。但依然顽劣不改。
那时读书就如吃药。摊开书本就是呲牙咧嘴，一写作业就是直打瞌睡，一出课堂就是活蹦乱跳，一不留神就是惹事生非。妥妥一个小学渣。愁坏了父亲，气哭了母亲。他们也学“孟母三迁"的故事，不停为我择校，期待好的环境能将学习成绩搞上去，怎奈效果甚微。
我小时候的班长是个女孩儿，高我半头。她学习成绩特别好，家里也是个小土豪。泼辣，豪爽，每次捉弄女孩们儿，都是她替她们出头。
我特恨她。因为每次挨打时，母亲总是拿她来鞭策我，嘴里还呵斥着：“你看人家那谁谁，也就比你大一岁，在家又乖，学习又好，你就怎么也打不改呢”？
因为这个原因，我就平时琢磨怎么捉弄她一下。
一天放学后，她带着一群女孩儿走在前面叽叽呱呱地蹦着跳着，我们几个小混混也跟在后面。
见她一蹦一跳欢快模样，我拾起一块土疙瘩，扬手往她身上投去。她立时回转身，略停下，慢慢走过来，问：“谁投的"？
平时那几个小混混也都害怕他。不吱声，我是若无其事抬头望天。
她抖了抖脖子上的红领巾，哼了一声：”天天就知道干这种偷鸡摸狗儿的事。连个红领巾都没混上，真丢人“！
我知道她是在说我。我是班里没有红领巾的小混混之一。虽然平时满不在乎，但心里也很是渴望。可我们小学是谁平时学习好，表现好才能戴这个。不是谁都能带的。
一句话，戳住了我的心事，一点热从耳根直蔓延到脸上去，我捋捋袖子：“你说谁呢？想挑事是吧”？她怒圆了眼：“不服是不，来，来来，······
我俩同时前扑，她揪住了我衣领，我薅住了她长头发。原地转了几圈，她右腿别住我的左腿，一用力，我摔倒在地，她扑在我身上，我紧紧抓着她的头发。
撕打一阵，双赢：她把我海扁了一顿，我拽下她几绺头发，还挠破了她的面皮。
从此以后，我与她结下了梁子。她率领一帮女孩子与我们这些小混混，每逢放学后不是相互叽叽喳喳斗嘴，就是疯着在野地里互投土块干仗，我的所有的心思都在整天琢磨着怎样去打胜仗了，竟然快乐无比。
直到读初一，直到遇见那个天天阴沉着脸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2
刚读初一，还是这个小班长干她的班长，我们还是小混混儿。
一天上语文课，来了另一位老师，大高个，长脖子冬瓜脸，脸黑黑的，还布有麻坑。
见他夹着书本进教室，走上讲台，拿手支着讲桌，声音翁翁响：”我姓花，从今天起，就是你们新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上次你们语文课讲到《卖炭翁》，我们今天接着讲。我先领读一遍“。
我心里陡然一惊：”这人长得真寒碜啊！原先的班主任成天一张弥勒佛的笑脸，这位班主任竟然这样······”。不由自主从心底冒出一股冷气。
但容不得多想，我们跟读：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我那时是最讨厌这个古文，一听头就大。最要命的是，花老师下课前，安排说，这《卖炭翁》三天内要背熟。要在课堂上抽查。
完了完了这可要了小命了。看他黑着那可怕的脸走了，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三天下死力气干吧。但背来背去就是背不全。
三天后的语文课上，花老师让那个小班长背诵，说是给大家打个样板。
她在坐位上站起来，流利地背诵：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四指黑·······，咬舌不准，她可能紧张，把十背成四了。
扑哧，我憋不住笑了一声，幸灾乐祸。
寂静的教室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我。她停住了背诵，花老师慢条斯理地说：“那个笑的同学站起来”。
我意识到闯了大祸，垂头起立。花老师又说：“上讲台来，你背”。
我晕！心里拔凉，只好乖乖走上讲台，开始背，吭吭哧哧也没背个所以然。花老师盯着我，说：“站讲台边儿，听其他同学背”。
只感到脸热辣辣的。偷觑讲台下面的同学，有小混儿们冲我做鬼脸的，有女同学拿手划拉鼻子的。那小班长却是正襟危坐崩着个脸，我估计心里也是乐开了花儿。
中午放学，花老师说：“午饭就别回去吃了，就在这儿背书，我给你弄。我去你家说原因。每天中午就这样，直到这首诗流利背出来。请注意，是流利”。
坏了坏了，我最害怕老师去我家。最要命的是这个小班长却兴奋起来，她向花老师建议由她来监工，花老师竟答应了。
花老师黑着脸迈着方步去了。她来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不是挺能笑么？午饭就一包桶面！别以为没人治得了你！
她捋捋头发，一脸的嘲讽。我翻翻白眼，嘴里念叨着：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她还说，除了上厕所，就呆在教室里背书。哪儿也不准去。
·····满面尘灰烟火色····，她又说，我今儿就是监工，盯着呢。…两鬓苍苍十指··，见她扭身去了，我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黑黑黑！
这几个中午背这首诗算是背得昏天黑地。我以前哪里下过死劲儿啊，脑子里全装的是稀奇古怪的捉弄人的法子，那些卖炭翁硬是挤不进来。可也没法。这小班长一脸鄙视监着工，还有花老师那张阴沉沉的大黑冬瓜脸，想起就不寒而栗。
只好硬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啃，如啮铁嚼钢。临到最后，忽然电光石火般，豁然洞开。这首诗竟全部流利背下来了。
当我得意洋洋当着全班同学们的面，字正腔圆背完这首诗时，花老师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并带头鼓起掌来。
3
平生第一次，有老师这样为我喝彩。以前大都是念检讨书，挨批挨斗的呢。不过，我的检讨书写的不坏，因为做烂事多了，写得也多，基本上是轻车熟路了。
我在接受这雷鸣般的掌声时，拿眼偷觑一下小班长，见她端坐不动，嘴是撇得老高，很明显，并不以为然。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温书背书吗？以后就比试比试。”那一刹那，心中的豪情陡然万丈。誓与这小妮子见高低，因为，我从背这首诗中找到了自信，原来，我并不比别人差。
说来也怪，花老师仿佛看穿我的心思似的，每次指定的课文背诵，要么先从我开始，然后是小班长，要么是从小班长开始，然后我再跟随。这使得我干劲十足。
以前乱七八糟的捉弄人把戏，算是彻底歇菜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拿来死嗑这些往日难以下咽的诗文，直到背得滚瓜烂熟。很快气势就压倒了那个小班长。
花老师的教学方法很古怪。所有的精力全用两个字上：背书。仿佛整个语文课就是这么简单。他常常在课余时间，把我叫到面前，听我背书。他闭目养神般听我叽哩哇啦背，有时皱皱眉头，有时舒展面容，但从未见他笑过。
一次，他把小班长和我叫到面前背诵曹操的《观沧海》。小班长和我均流利背完。他那大黑脸没有任何表情。我略一沉思，便卖弄起来，将曹操的生平以及这首诗的内外延含意也滔滔不绝评述了一遍。
顷刻，奇迹出现了！花老师慢慢地睁开双眼，脸上堆满了笑，说：“嗯，不错，不错！”
我很是得意，小班长却是有些讪讪。花老师说：“别小看这背书。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我以为，书背百遍，其理自明。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来也会偷。”
在他的这一番理论指引下，我就死背书。为了记得住，便把那些字词句，反复琢磨，务求弄通弄会。在细嚼慢咽这些诗文时，我掌握的词汇量越来越多，对于文章的立意与结构越来越清晰明了。
后来发展到不仅能熟背诗文，而且作文水平突飞猛进。常常让花老师拿到课堂上当范文讲解。当他在课堂上朗读我的作文时，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呐。
语文课的学习，也让我感悟到了其他课的学习方法。既然是一个记忆问题，那么，其它如数学物理化学类，不都是相似的么？一个字：背！数学物理公式，化学元素周期表，统统下苦功去背。
这样干的结果，就是我各科成绩很快蹭蹭往前窜。终于在一次期中考试时，我拿了全年级第二名！注意，是正数，不是倒数！尽管以前老是倒数，但现在，咱可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啦！
4
当我把这个成绩带回家时，父亲简直不敢相信。母亲喜极而泣。反来覆去翻看成绩单，检验有无做假。也难怪她疑心，从前有次语文考了个30分，我将其改为80分，让母亲空喜欢一场，当然，我也挨了一顿胖揍。总之，各科成绩常常是惨不忍睹。
如今我可以放心让他们打击假冒伪劣成绩，不再担心查出什么破绽，又是一种自豪和骄傲。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令人振奋的了呢？父亲与母亲合计再三，决定请花老师吃饭，表示感谢。
但父亲没能请来他。至于为什么，父亲没有多说，但言谈之间对花老师是更加赞不绝口。
过年时，母亲对我说，应该到花老师家去拜个年。因为在她看来，我这样一个顽劣不化的小混混，历经几届班主任大伤脑筋，都没有让我改邪归正，而今花老师却轻松几招便焕发光彩，这是多么大的恩德。便让我带上两块腊肉，几斤点心。
我平生第一次送礼，有些拘束。父亲沉吟半天，说：“上次请吃饭他就婉拒了。这带上礼物去拜年，弄不好，他也不会收的呢”。
母亲吃惊瞪大了眼问道：“那咋办？”
父亲却笑呵呵附耳对我说：“你约上你班那个小班长，一块儿去，并如此这般这般·······”
我大喜。便约上小班长一块儿前往。此时，这位小妮子早就收起了对我鄙视的眼光，改为膜拜了。因为，我的各科成绩碾压她，并且她平时还虚心向我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呢。
来到花老师家，他很热情。但一看到我背来的礼物和小班长带来的几件礼品，大黑脸便拉得老长，笑容没有了，代之以短暂的沉默。
我有些惊惶。果然如父亲所言，花老师不收礼物的。但父亲早就教我一套说辞，有应对的办法。
我笑吟吟说：“老师，我们今天来拜年，大喜庆的日子哈。您也为我们的学习操碎了心，这点礼物也是表示一点心意。”然后大谈孔子《论语》中“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这是父亲讲解的孔子收腊肉教学生的故事。我其实并不解其意，但却依言阐述，滔滔不绝。俄顷，我偷眼看见花老师脸上的怒容消失了，代之以惊讶和渐渐现出的微笑。那笑容透出一种强烈的欢喜之情：孺子可教之，朽木可雕也。
礼物终于被花老师留下了。师生尽欢。
初中三年，我异军突起，打下坚实的基础，以后的学习就顺水顺风了。多年以后，当我与小班长再次聚会花老师家拜年时，她笑吟吟问我：“当年如果没有那么多次的强逼，你还能有今天的成就么？”
我忽然有些腼腆，随即自嘲耸耸肩笑道：“那可能一渣到底了。”
花老师却坚定的拉长了大黑脸说道：“火到猪头烂，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句话至今仍时时回响在耳边，每当我遇到工作或学习上的困难时，我便静下心来，点上一支烟，反复吟诵几遍，心里便豁然洞开，那困难就不成其为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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