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

半截木雕，像一座残破的丰碑，悲凉地矗立在塌下一半的老房子里。

一场剧风，陆家的老房子毁了。可神奇的是，房梁即便碎作两截，也刚好绕过木雕，静静躺在它的左右。

陆老头曾在病床上，紧紧攥住陆觉的手，用极虚弱的声音道：“我这木雕，就托给你了，一定趁着年轻，赶紧去完成它。越老会越不中用……”

陆觉似懂非懂，但他自小便有大志，发狠要刻出天下第一奇雕，信誓旦旦地答应：“老爹放心，这木雕包我身上！”

陆觉走进屋里，掀开布盖，惊讶地发现，老头忙活大半辈子，竟只雕出了几朵祥云。

陆老头说，他想雕一只鲲鹏。只是自己没用，花了一辈子，才雕出几朵祥云。

“鲲鹏长什么样？”陆觉问。

老头缓缓闭上了眼：“我也不知道。”

陆觉想象一只金光中的巨物，在云霄里飞如鹰隼，接着又万丈直下，入海化作鱼鲛。他不禁心潮澎湃，面赤目炯，好似花费这一生，全掷在这只鲲鹏上，也在所不惜。

他遥想见刻刀落下最后一笔，两代人毕生的心血凝成，带来的是惊世骇俗的佳作，青史的留名。

头五年，陆觉废寝忘食，除了做木工养活自己，就一心全扑在了木雕上。

他雕出了鲲鹏的双翼，栩栩如生，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不仅四邻围观，就连远在京师的官人听闻，也不远千里，只为一看。

“可惜还只是双翼。”官人捻着胡须，赞叹道，“待它完成之日，必将四海皆叹，五湖沸腾。到时我保举你入宫。”

陆觉感激涕零。

他看着自己雕好的一双翼，好像完成了整个木雕，心满意足。

当晚他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专心雕刻，忽而天际一道金光，激射入屋，幻作一位翩翩公子。

那公子缓缓走到木雕前，弯下身，仔细打量一番，又重新站起，对陆觉笑道：“陆觉，我料你完不成的。”

陆觉听了，大怒：“我快完成了！”

公子摇头，用折扇指着他：“你和你爹一样。你爹当年刻完了祥云，也是这般与我说的。”

说着，他扇子一收，自顾自踱起步，一面摇头晃脑：“也罢，也罢。毕竟世人多是：我自仙山来，回首山已去。”

他脚步一停：“等你儿子接手，我再来看。”随后复作一道金光，破窗而去了。

陆觉恰从梦里惊醒。

之后两年，陆觉仍是醉心雕刻，只是进度慢了不少。

“陆相公，我家二儿子成亲，能否帮忙做一张木床？”教书的王先生进门，开口问道。

陆觉正坐在板凳上雕刻。他看着眼前未完的木雕，心有不舍，但一想几月来浑浑噩噩，醉心雕刻，致使活计荒废，食不果腹，到底还是丢下工具，起身迎来。

王先生作了揖，瞟见身后木雕，赞道：“这木雕手艺，叹为观止，当真世间一奇。只是到底还算奇技淫巧，可惜，可惜了。”

陆觉默然不语。

王先生见陆觉不语，劝道：“《管子》有云，士农工商四民，乃国之柱石也。这木雕虽美，一来不能经世致用，二来不可养活自身，反倒不如这木工实在了。陆相公，你可不能在这上面犯糊涂啊！”

陆觉笑道：“王先生言之有理。只是这木雕，乃先父心血，交托于我，我不可不顾。”

王先生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可王先生的话，却如种子，在陆觉心里深深埋下了。

此后，陆觉每每雕刻完毕，总没了先前的兴致，只是心乱如麻，思绪纷飞，无力地坐在一边，一人望着房梁发呆。

他越觉，他似乎除了这木雕，一无所有。

隔壁面店的老板见了，就托了媒婆来说媒。

“陆相公，你年龄也不小了，是该成家了。隔壁面店的柳姑娘，门当户对，模样不说，性格更是极贤淑。”

陆觉被媒婆稀里糊涂领进隔壁，柳老板笑脸相迎，请酒吃饭。

席间，领了女儿出来，陆觉只瞧了一眼，心便砰砰跳个不停。

柳老板瞅见，心里欢喜，笑道：“你陆老爹，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以后咱便是亲上加亲！”

于是，陆觉和柳姑娘完婚了。一年后，又诞下一子。

陆觉攒了点钱，叫来泥瓦工，在老房子后又新建了两间。那鲲鹏木雕，就被蒙上油布，永远地搁在后屋了。

陆觉闲来无事，会到后屋，掀开油布，刻上几笔。只是往往没刻多久，又有他事相扰，不得不匆匆离去，连油布都忘了遮。

这么春去秋来，白驹过隙，木雕还只是几朵祥云，一双金翅。

几年后，陆觉的儿子长大了，也开始学起了木工。

“爹爹，你瞧我这雀儿，做得如何？”儿子手捧着一只木雀儿，欢天喜地而来，忙不迭要递给陆觉来看。

陆觉拿在手心，翻来覆去，心里欢喜他儿子的天赋，嘴上却一哼，道：“你这翅膀太糙了，以后可得做细些！我年轻时……”

他忽然住了嘴。

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小脸，他想起什么。半晌，他站起身，对着儿子道：“你跟我来。”

他领着儿子来到后屋，缓缓摘下布盖，底下是那个未完成的木雕。

“爹爹，这是什么？”

“鲲鹏。”

儿子挠挠头，问：“鲲鹏是什么，一双翅膀？”

“不是，鲲鹏是种神兽，但爹爹没有刻完。”

儿子眼里放光，兴奋地跑上前，好奇地抚摸着，道：“我帮爹爹刻完！”

陆觉觉得心里滚烫滚烫，快熄灭的火，又向上长了一长。

他走到儿子身旁，郑重道：“这木雕，就托给你了。一定要趁着年轻，赶紧完成它。”

说着，他感觉自己少说了什么，又补充道，“越老，越会不中用……”

第二天，儿子告诉陆觉，他梦到鲲鹏了。

陆觉感到稀奇，问：“鲲鹏长什么样？”

儿子告诉他，鲲鹏是一名青年，金闪闪的。他看了你的木雕，说我肯定完不成。我就生气，骂了他，他就笑，说等我长大后，再来梦里看我。

陆觉听了，觉得好笑，又似曾相识。实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只得点点头：“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鲲鹏？”

儿子兴冲冲地比划道：“他变作金光飞走啦。我偷偷在窗边瞧的，看到天上有一只大鸟，越飞越高。那翅膀，和你雕得一模一样！”

过了几年，陆觉老了。

而他的儿子，作为陆家三代唯一见过鲲鹏的人，继续完成着他的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