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已有七天,眼皮艰难地憋开一条缝,好让光线一直射进来。窗外万物开始凋零,落日的余晖带着血色,刺穿云端的高楼。这些时日里,我不能下床,不能出门,更不能去工作——因为我得了病,准确点来说,是中风。
皓皓请来的护工是个大屁股女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装什么高雅,我本就是个俗人,她正在擦桌子,胳肢窝下堆满了褶皱,牛仔裤显然是小了,最凸的那块被磨得铮亮。女人的工作并不轻松,肥腻腻的大手捏着抹灰来回揉着,一张羊皮卷似的老脸泛着红晕,额头的汗一旦渗出来,便立马停下手活,龇着牙,用胳膊抹掉。
她显然不耐烦,连桌上的茶杯都“咔咔”地抗议着 。后来她用戴着黄色橡胶的手套,拎起我换下的脏衣服,然后说:
“得这么个病真遭人。”
我的心像被刺扎,并感到恶心,然后用尽全力地在心中呐喊,“不是这样,我还有工作。”
她捂着大鼻孔,把带着各样秽物的衣服全丢进了垃圾筒,接着“呼啦”一下弄开窗户,松一口气,然后坐在椅子上开始滑手机。
我不想和她一番见识,等我康复之后,便立即让皓皓辞退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路灯还未点亮之前,幽蓝色的光线趁机爬上了床,缠着我的身。强烈的困意袭来,我浑身不自在,意识像只手,想要扒开厚重的窗帘,可惜寒夜到底还是占据了。
小时候,父母凌晨三四点出门,踩着比现在更亮、更蓝的月光,去稻田拔秧苗。
他们穿着长裤腿淌进水田,有节奏地扯秧,用枯黄的稻草一把把的扎好,码在秧篮里,直到太阳抛掉棉被似的云,东方的一抹白光隆起,再回家给我做饭。
我讨厌周末,放假便要做活。母亲起早洗浆,扫地,再蒸上一锅馒头,最后拉我起床。我嘴噘的老高,始终闭着眼把衣服穿上,下床,吃馒头,直到下了水田,整个人才从脚底清醒过来。
月亮长了毛我拔秧的动作慢,每过几分钟便要停下,翻开裤筒看,看有没有蚂蟥,我最怕它,那东西据说是“妲己”变出来专吸人血。不过偶尔瞧疏忽了,再翻裤筒时,腿上吸着一溜溜长蚂蟥,我头皮发麻,放下活飞快地跑上田埂,这家伙不能扯,扯不掉,我学着父亲用手拍,“啪”一下,蚂蟥便掉在地上,一个个缩成褐色的球,有时候我会放火把它们烧死。
那个收割的下午,稻田旁边的大路铺了沥青,高挑的杨树紧密挨着,青的叶,黄的田,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夏天的太阳劲头足,跟火一样,父亲带我们去树荫下避暑,席地坐在树叶堆里,也可以躺。到县城的车很少,风一阵阵地送,满世界只剩下树叶“哗拉拉”的声音,由远及近,再往远。
父亲坐我旁边, 摘下草帽,卷着一边来回扇着。他看我躺着发呆,从湿透的衬衫里摸出一块钱,叫我去买冰棍。
我笑着说:“一块钱,吃什么。”
“随你”,父亲说。
于是我爬起来,抢过他的草帽顶在头上,冲进阳光的怀里,沿着大路奔跑。
在代销店里买一根棒冰,趁未解冻,从中间掰开,我和父亲一人一半,坐在那里嗦着。
夏天瞬间有了棒冰的味道。
窗外华灯初上,沾染了半边的天,我听着外面浓厚的噪音,脑中浮现出繁华堆砌的街景。
大屁股女人开始张罗饭食,她从锅里盛饭,用筷子夹菜,嘴巴不断地扭动摇摆,咀嚼让她的面部扭曲,说实话我一点都不饿,或者说已经没有食欲了。
皓皓是老婆给我三十岁最好的礼物,那是我们共同在城市生活的第八个年头,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只是后来出现插曲,我身如断根浮萍,只能跟着时间的河流继续前进。
有次,皓皓问我:“我的妈妈呢?”
那天农历八月十五,雾霾不是很重,米色的大月亮搭在绿化堆上,我带着他上了楼顶瞧月亮。
我看着他清澈的眸子充满了期待。
“明天妈妈来看你。”我摸摸他的头说。
他蹦跶起来,然后让我蹲下,狠狠地亲了我一口。
门外楼道的声音越来越响,熟悉的节奏,大屁股女人慌忙收拾起食物的残渣,差点摔碎了碗。皓皓把包放在鞋柜上,转身来房间看我。
“爸爸,这周我开车带你回趟老家,”他兴奋地说。
我没回话,世界模糊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