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悠扬

儿子发来通话邀请时，我们正准备出发去巴黎圣母院，那里有许多的雕刻、绘画，和卡西莫多敲过的钟。

在巴黎的House里，我依然早早醒来。异国的清晨很安静，躺在沙发上觉得有点神奇，旅行的第九天，在欧洲的第二个国家。每一天都被新鲜塞满，收获了一手机的照片，无暇整理和记录。

在这里我每天都睡得晚醒得早，而同行的年轻姑娘和女人们还在梦乡。终于知道原来所谓时差，只是中老年人的事情。

莫名地，头隐隐疼。起床，做七个人的早餐。厨房设备一应俱全，还有烤面包机。昨晚从超市买了不少食材，外甥女爱吃我做的鲜蘑菇，可惜没有蚝油，不然可以更美味。

煎鸡蛋，只有橄榄油，有点奢侈。做蔬菜水果沙拉。这里的牛奶和果汁非常棒。我们居然买到了青椒、生姜和大蒜籽，可以做拍黄瓜了。晚上考虑辣椒炒肉，回锅肉是别想了，用培根凑合，一想到也会流口水。

一行人吃饱收拾停当，换上美美的裙子准备出门。据说这是欧洲大陆三百年来最热的夏季，但在英国我们依然没有机会穿薄裙子，连大英博物馆都不装空调，可见是个多凉爽的地儿。法国有点热，而且车靠右行驶，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时儿子连线语音，我漫不经心地接通。他大概又要叮嘱什么，新闻说法国很不安全，有专抢中国游客行李箱的。在家人看来，这群勇闯欧洲的女人们简直是深入虎穴。

“爷爷走了！”声音像从梦里飘过来，描述一件不真实的事。

我使劲眨眨眼睛，脑袋轰地一声还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说：“嘎怎么办？”

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是儿子后来告诉我的。他说，妈妈，不管遇见什么事都不要慌，要冷静。

没有办法不慌。不记得有没有眼泪，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转圈，一边抓着手机通话，一边不停地转过来又转过去。

屋里的人都看着我。我安静不下来，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好像这样就能快点回去。

是的，我要回去，立即，越快越好。

今天是2018年8月4日，巴黎的上午八点半，北京时间下午三点半。儿子说爷爷是中午一点多走的，那时我已经醒了，头隐隐疼，在做早餐。

外甥女一直在与票务平台联系，她断不肯我一人独回。那一刻恨自己为何把英语丢得那么干净，出行一趟竟然不能自理。

赶得及出殡。不然我会永远遗憾，加内疚。

当天走不了，家里事一点帮不上忙，干着急也没用，大家还是拉着我一起去巴黎圣母院。

只记得那是一座哥特式大教堂，有漂亮的彩绘玻璃和闪闪动人的烛光，幽暗肃穆，让我得以渐渐平静。钟声！是的，这时响起了钟声，洪亮悠扬，绝无沉重似乎还有欢快的和鸣。我从未如此沉静地聆听过钟声，它仿佛能包容一切，又消弭一切。

我在西方的教堂里，伴着钟声，怀念那位老人。

都说中国女人嫁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家庭，您是如此欢迎我加入这个家庭。您的儿子不再是个不归家的青年，变得沉稳有担当；您终于抱上了孙子，而且是那么聪明可爱。这一切，您都归功于我。

您是个沉默的人，不苟言笑，见到我却会舒展开每一根皱纹。我本可以多回去看看，让您有更多舒心，可是我没有，总是因为工作，因为贪图时间看书写字，以为先生回去了是一样的。

记得那年您下班带回一双皮鞋，说是漆皮的呢，问我喜不喜欢。原来有人在单位推销，科室的女人们都在买，就说了句你家小绾穿一定好看，您深信不疑，马上买回来。

您总是背后夸我懂事又能干，我家小绾还会织毛衣呢，我女儿就不会！我家小绾以前可会读书呢，职称英语不用翻字典都考90分！我有两个小姑，年龄都比我大，婆婆能干小姑就不太会家务。您不知道，我若是娘还在，哪会有这么懂事哟……

前几年您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平时工作忙我去得少，周末做几个菜送去，给您和陪护的婆婆都增加点营养。您那么骄傲，向每一床的人介绍：“这是我儿媳，单位工作多，很忙的！”我炖的香菇老鸭汤被您夸得没了边，后来婆婆悄悄问我做法，说您一直念叨烧得好。

我从来不是个嘴甜乖巧的人，有所感动也藏在心里不轻易表露，连自家姐妹都很难察觉。我为您做的用一双手都数得清，而您却一直一直对我那么包容，那么认可，那么关爱。

近几年，您的身体查不出什么大毛病，体质却每况愈下。越虚弱就越不爱动，整个人常常陷入悲观抑郁不能自拔，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您的恐惧。而您原本是个多么坚强隐忍、绝不肯给别人添一点麻烦的人啊，最终您还是选择了毫无征兆地离开，没有劳烦我们一点点。

钟声悠扬、清亮，像来自天际，又飘向永恒。您安详地去了，没有遭受痛苦，从此再也不用恐惧。

记得母亲故去那年，我心里痛到发抖却少有眼泪，直到火化前的一刻才意识到真的永远失去了，顷刻嚎啕。后来的很多年，我在无人的时候、在夜里哭过无数次仍无法释怀。玮儿说，她也总是在该哭的时候没有眼泪，外向的人痛快哭出来转身就天晴，我们这种人的悲伤在心里压成了很薄但很绵长的情绪，好久都梗在那里不散。

由于个人账户里的资金还要处理，先生把公公的医保卡发给我。看到照片不禁悲从中来，这个熟悉又亲切的人啊，真的就这么走了，再也见不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