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去金边(8)
第一稿
她看看时间,还不到下午两点,感觉肚子有点饿,又不想把肚子吃得发鼓 - 像她这样的身材,虽算小巧玲珑,但稍不留神肚子就会把腰给弄没了 - 就在街头买了一串烤肉。她付钱时,听见身后 hello,hello的好像有人叫她,她回头一看,是一枚皮肤棕亮眼睛乌黑的少年。她觉得他也就十六七岁吧,看上去比她儿子大不了多少。只见他头朝前倾,满脸笑容,还不等她说话就用很流利的英语问她要不要坐他的突突车在城里转一圈。她正犹豫中,他已经快步走开,迅速把他停在路边的突突车开过来,又马上跳下来,依然笑容可掬地回到她的身边,一个来回用了不到一分钟。他弓腰指着车子请她上去。她盯着他,回以微笑却不吭声,想看他会不会接她的目光。他呆了一下,但马上看着她,以闪电似的速度说,只要五美元,一小时。她依然微笑着,却不回话,走过去抓住突突车的扶手,上车坐下。多年单身生活的她已经养成了一个自我保护的习惯,陌生人面前多看多听少说话。对声音和语言天生敏感的她总觉得不管说什么,只要一开口,一个人的声音就可以泄露很多秘密。
小伙子示意她把她刚放到座位上的背包背在胸前抱紧,一边问她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一边快乐️地启动了车子。她一愣,好像去哪儿应该是他的事儿,与她何干。她总是这样,脑子该省的时候就省着用,既然上了他的车,管他去哪里。其实这真是她的一个小毛病,她会毫无理由地信任人,不管是谁,她总觉得平白无故的人都不应该会有什么坏心眼儿。也许这正是她的幸运吧,这辈子也没有碰到过真正的坏人,碰到的都是些和她一样有七情六欲忙着谋生的正常人。小伙子见她不吭声,回头瞪大眼睛,执意等着她开口。她真是对去哪儿都无所谓,好奇怪,她自己也觉得,这么大老远的跑到金边,为什么对什么景观都无所谓呢?
“那就去湄公河边吧。”
她终于开口了,说得很慢,好像生怕他听不懂这几个简单的字,好像她自己也想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说出“The Mekong River”这几个英文字的时候,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限的怀旧之情。虽然她从没到过湄公河,这几个字的发音竟然让她一下子想起斯特里普(Streep)和雷德福(Redford)主演的《走出非洲》,影片开始优美的弦乐响起,斯特里普充满磁性伤感的声音说,“我曾在非洲有一个农场,就在恩贡山的脚下”。她觉得恩贡山就是这世上最浪漫的地方,因为在那里,曾经生活过全世界最性感的男人德尼斯。而斯特里普开场那一句话就把故事讲到了尾,因为那声音、那语调、那场景,柔缓地讲述的是凯伦心中曾经的美好,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和时光,再也见不到的人,再也感受不到的爱情。
《走出非洲》场景图片来自网络湄公河和恩贡山,应该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这两个地名和它们的发音都能让她感受到自己心底的柔软。她想,活该自己单身,哪个男人会理解她这种毫无道理的情结。就算那风情万种的雷德福本人也不会理解。哎,何况如今的雷德福,也已经八十多了,当年他那充满野性又勾人心魂的眼神恐怕早已不再,那眼神永远留给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遥远的恩贡山。
老去,是一件多么令人撕裂的事情。
可是又有什么选择呢?
不老去?那就在年轻貌美的时候死去?那样的话,就永远没有人会知道你老去的样子。那样就更好吗?就更好吗?
她还在胡思乱想,身体猛一下往前,只啃过两口的手中的肉串掉在地上。刚踩了急刹车的少年回头朝她面带歉意地说声对不起,然后又继续快乐地开着这突突作响的突突车行进在拥挤的车流中。她左手抓紧车的扶手,右手不断去撩开被风打在脸上、打在嘴角的头发,随风飘舞的头发丝丝缕缕,欲理还乱,一如她心头的思绪。
路程很短,也许少年还好意地特意多绕了几条街,往右往前再往左,她眼前一亮,就到了,前方是太阳光下一片澄静的湄公河。她本想让他停在路边等她,又不好意思耽误他做生意,就给了他五美元,准备和他再见。少年赶紧掏出一张名片,说, “Madam,明天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看郊外的杀戮场。”
她接过名片,点点头答应,和他挥手再见。
她来金边之前看过电影《战火屠城》,她心想这杀戮场的实景不会超过电影中对那场屠杀的描述给她带来的震撼。这片子是她今晚要约的人让她看的。她和他在上海交往了一段时间,但总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大脑分泌不出那些能催生爱情的神秘化学物质,关键原因可能就是觉得和他似乎说不上话。以前她一直认为,对一个女人而言,和一个男人说话开心是和他做爱开心的先决条件。奇怪的是,虽然和他没找到心有灵犀的感觉,一起睡觉时却觉得奇妙无比。
为了这次让她来金边,他似乎倒是很用心地找她说话来着,来之前很细心地介绍这个,介绍那个,除了和她提供一些实用的信息,还让她来之前一定要看这部电影。
这电影让她看得毛骨悚然。但不管怎样,似乎这也是他向她打开的一扇通向他内心的小小的窗。他们认识时,她觉得他在她身上寻找的只是能量的释放,荷尔蒙是唯一的驱动力。而对她而言,大脑皮层通上电才是维持男女关系甚至所有关系最重要的驱动力。她看这电影时心想,也许他也有一颗敏感和深沉的内心,否则他怎么会对这样的电影感兴趣呢?还有,如果他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金边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呢?
《战火屠城》讲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发生在柬埔寨的红色高棉屠杀人类的大悲剧以及当时两名战地记者的真实故事。她小时候就听说过红色高棉这个组织,那时候不仅对它一无所知,还无知地以为它带着美好的光环。后来她到了泰国,从远处看到了柬埔寨九十年代还在燃烧的战火,才知道那个组织曾经杀戮了当年柬埔寨四分之一的人口。可是,她想,一个组织本身是不能杀人的。杀人的,是人。不幸的是,电影里面的很多镜头给她不寒而栗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样的故事在人类历史上的很多地方都发生过,似乎远在天边,却也曾经近在眼前。更加让她恐惧的是,电影中呈现的杀戮者,几乎都是未成年或是刚成年的孩子们,单个单个看,几乎他们都像这个开着突突车、笑容可掬的美好的少年。他们一个个血气方刚,本来可以以任何别的方式来感受和释放生命的光彩,却像着魔一般,对杀人当作玩游戏一般充满了激情。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人,和自己以及这个少年拥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共同基因的人,换了一个场景和时代可以对同类进行如此残酷无情的杀戮。她甚至经常会冷酷地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在什么情况下,身边的亲人会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或者,在什么情况下,街上的陌生人会变成唇齿相依的亲人?
她没有答案。人在这个世上是孤独的,每个人的一生似乎都在用生命写着一首无人能懂的无题诗。但她真的很想在死去之前起码能够尽量完整地认识自己 - 做为人 -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许认清了自己,知道自己的最深的欲望和最深的恐惧并能面对自己,就能真正理解他人的欲望和恐惧以及面对那些。因为自己,就和任何人一样,都不过是人类的一个样品,不多不少,一个样品,一个数据点。
她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头顶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各国国旗,地上咕咕唧唧走着成群结队觅食的鸽子,河边走着好多纯真无邪的孩子和他们的家人,他们手捧着大把大把的粉红色的莲花,一边叫卖,一边玩耍。毕竟这是和平的年代,和平的年代让她感到这一切都那么舒心。
近看此处的湄公河河面宽广,河水浑黄,左右望去,两岸参差不齐的建筑俨然代替了她想象中的茂密的森林,刚才在突突车里对湄公河饱含的浪漫以及来之前心中对它隐约的神秘感顿时荡然无存。好在暖风时不时送来一股股淡淡的泥腥味儿,反倒给她带来似曾相似的温馨和亲切。毕竟这河水的上游是澜沧江,澜沧江两岸就是她熟悉的土地,她并没有走得太远。
汽笛声中一艘游轮靠岸,提醒她今天要去乘夕阳下的游船,看看手机,已经快三点半了。她赶紧找回酒店的路线。还好,走路二十分钟就够了。她起身拍拍屁股往回走,一瞬间便投入到河边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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