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总能听到耳边有人在低语——也许那不是人类的声音，短暂、急促，就像什么生物不断快速将舌头从口中吐出又收回，再吐出再收回，以此往复，有时候又变成了蛇吐出信子的声音，嘶嘶作响，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噩梦连连，每晚梦中都有个人站在我身后对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当我转过身想要看清他的样子的时候他便消失不见了，可等我觉得他彻底消失的时候，身后又会传来他那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也许你是受到了什么诅咒”，茶几上多了一块写字板，写字板上有这样一句话。
将写字板递过来的人是我的妻子方洁琼，她是个哑巴，认识她那年我刚十几岁，至今还记得那个声音宛如铜铃般动人的女孩儿——是的，她曾经并不是一个哑巴。
那时的我还算品学兼优，只不过由于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我变得敏感孤独，跟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于是乎，所有的人都在欺负我。
某天，学校里的一个混混找到了我，不容分说，就把我从教室拽到了后山。学校后面有一座寺庙，庙前面有一口井，都说要有信仰，又说心诚则灵，于是每次考试之前总有大批学生过来烧香拜佛，走之前还要从井里打水喝上两口。
那个混混站在我的前面一声不吭，手里的烟头已经快烧到手指头了，几秒后他把烟头弹开，冲上来挥起一拳便将我打得东倒西歪了，然后脚也踹了过来，我没有躲闪，再次趔趄后还是倒下了，他走过来拳打脚踢，我捂住头费力呼吸。
“呼……真他妈累，不过挺爽的，呸。”他似乎朝我身上吐了口水，谁知道呢，我紧闭双眼，根本不想看到他狰狞的样子，生怕此刻的一秒光明会成为此后的一生阴影。混混伙同自己的同伴将我扔进了那口井，我能感受到自己皮肤被水井四周墙壁磨破所带来的灼烧感，好在井水只是刚到我的肩膀。那帮人开始朝井里撒尿——没准是下雨了呢，回忆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讲太过痛苦了。有些腥臊味道的液体流入了我的口中，我努力往外吐着，却感觉力不从心，不知道有多少液体通过嘴巴流入喉咙，直达我愈加恐惧、难过的心房，我听到上面有笑声，我摸着墙壁，努力支撑起身体，生怕自己脚下不稳摔进水中，耳边是哗哗的水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觉得有井水从耳蜗流了进去。
“你们有完没完？”上面突然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几个男生起哄几句就跑开了。
井口探出了一个头，是一个大眼双马尾的女生，看起来十分俏皮可爱，“你别急啊，我去叫人，救你上来”，说完后她便去叫来寺庙中的和尚用拴木桶的绳子将我拉了上来。
“老婆。”我凑到方洁琼的旁边，揽住她的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巴，她骑到我身上，双腿跪在两侧，激烈地回应着我，两只拖鞋掉落到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我们用舌头你来我往，纠缠不清。
从学校后山那次美人救英雄般的邂逅后，我们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一样的敏感孤独，一样的被父母抛弃，一样的与这世界格格不入，但我们却总不谋而合，似乎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将写字板拾起，在上面新写了一行字：老公，我们再去医院看看吧，或者去寺庙烧香许愿试试？
能得到方洁琼这样的老婆大概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从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便开始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甚至觉得她无比亲切，似曾相识。婚姻幸福美满，娇妻勤俭持家，唯一的遗憾就是婚后某一天她突然说不出话了，我们跑遍了所有的医院都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加上最近我的幻听，实在叫人叫苦不迭。
沈儒清医生让我放松自己，别感受到那么大的压力，注意饮食跟休息，身体就会好起来的，方洁琼却不以为然，拉住沈儒清，不断在手机上敲出自己要说的话递给他看。
“你老婆真的太爱你了，一直跟我说有好好照顾你，有监督你什么的，求我好好帮你检查。”沈儒清从椅子上站起，将方洁琼的手机还了过去，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实在爱莫能助，抱歉。”
我抬手将他的手打到一边：“是因为我没有你的什么把柄，所以不能全力帮我？”
沈儒清回到桌子旁，举起桌子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水，又将茶杯放下，缓缓开口道：“你这是在威胁我？首先，我并不是救世主，其次我没做什么亏心事，何来‘把柄’？最后，我好好帮你看病，你却这样的态度。不送。”
我跟方洁琼离开医院的时候刚刚下午，商量着回家把剩菜剩饭吃了。医院里家并不远，我们决定步行回去，我搂住她的肩膀，觉得无比幸福。
“嘶”，身后传来持续的低鸣，我扭头一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声音时而远时而近、时而大时而小，我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处何方，耳边不断回荡着这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不，不止是在耳边了，我感觉声波在我脚下跳动，腿部的肌肉都在战栗，身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了。我觉得脑袋好像要炸裂了，无数分辨不清内容的低语犹如一只只蚂蚁在自己头内不断蠕动着，心脏跳动的越来越快，我已经有些要窒息了。
“啊……不要再叫了！”我用力地摇晃着头，瘫倒在了地上，耳边还是隆隆的轰鸣，好像身处战场一样。
“啊，啊……啊啊……”方洁琼扶住我，紧张极了，眉头紧锁，叫个不停。
“烦死了。”我一把推开她，没好气地说道，“让我自己静静可以吗？”
方洁琼一怔，点了点头，站到我身后去了，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粗鲁，走过去抱了抱她，重新搂住她，轻声说了句“抱歉，洁琼”。
我已经辞职在家有段时间了，这种幻听的状态让我整个人根本无法与人正常交流，无时无刻不在疑神疑鬼，觉得四周都是窥探自己的双眼。沈儒清的态度有些反常，我之前在他家医院找他看过病，他又曾经用莫多尔胡的安拉草害死过人，我断定他与我的病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们的家距离曾经就读的中学并不远，第二天便一起去了那里，平时会早起的方洁琼这天却没起来做饭，想必是最近照顾我的情绪太过操劳了。
延着熟悉的小路拾级而上，举目四望，周围变得萧条而陌生，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便是教学楼前面的操场。今天是工作日，整个操场却安静极了，也许这座学校早就停了。我耳朵填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下课铃声响起，门口的小贩开始叫卖，随后便是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安静了，我刚长舒了一口气，又响起了铃声、叫卖声跟吵闹声，编织在一起，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的脑袋钉在上面，令我无法思考。
“啊，啊。”方洁琼把手机递了过来，我看了看上面的字：老公，我们去看看那个寺庙还在不在吧。
“好。”
我们横穿操场，绕过教学楼，直奔后山。已经十余年了，那个哥特式寺庙竟然还耸立在那里，好像一把插入山中的钢刀。那个和尚就站在寺庙门口，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一样。
“十年未见，您看起来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啊。”我往前迈了两步，问候道。
和尚没有理我，我看了方洁琼一眼，她把手机朝我晃了晃，上面写道：可能是耳朵不太好啦，还在句子后面加了个吐舌头的表情。
我将右手举到半空，和尚这才会意，点了点头，跟我握了握手。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问道：“师傅，这庙前面的那口井哪儿去了？”
“前段时间刚填死了”，老婆在手机敲出了两行字，“我跟师傅提前打过招呼我们要来，他应该已经做好饭了，我们进去坐坐吧”。
“哦，好。”我们三个人进了寮房，桌子上果然摆满食物，早已饥肠辘辘的我来不及客气，狼吞虎咽了起来。吃了一碗饭后突然想到了两件让我毛骨悚然的事情，方洁琼怎么会知道那口井前段时间填死了呢？如果是师傅告知的，他又何必将这种事情告诉她呢？师傅是方洁琼打过招呼好知道我们要来的，可是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我身边，她怎么会留着一个和尚的联系方式？
我站起身，耳朵里面又开始嘶嘶地响个不停，眼前的两个人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我没了知觉……
我是被冷水泼醒的，我正躺在手术台上，旁边是方洁琼、沈儒清跟和尚。
“啊……啊……啊？”我张嘴叫了几声，发现自己竟然不能说话了。
“哈哈哈哈，苏大作家，意不意外？惊不惊喜？这次我主动把‘把柄’交给你。”说话的是沈儒清，他抱住肩膀，露出诡异的笑容，开始跟我解释了这场长达十年——不，近20年的阴谋。
方洁琼是我的亲生姐姐，父母嫌弃她是个女孩儿便生了我，几年后却由于经济问题离婚抛弃了我们姐弟俩，她被和尚捡到留在寺庙养大，对我自然深恶痛绝，小时候便开始策划复仇。和尚本来是个会点巫术的战场逃兵，逃窜来到此地后隐姓埋名，由于常年的战场生活，让他的耳朵早就失聪了，得知方洁琼的计划后，把自己的巫术告诉了她，打算协助自己的养女进行复仇，同时可以让自己的耳朵复原。沈儒清自然也是不可缺少的，他是北蒿市万众瞩目的名医，私下里却却做着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由于位高权贵，没有人能够约束他。
从十年前的那场美人救英雄开始我便落入了三个人的套，方洁琼雇了混混欺负我，将我推下井，然后自己救下我接近我，同时收集到了我的血液，混合她的血液后浇到培养“扰魂草”的花盆中。方洁琼陪伴我十年后嫁给我，向那株十年才能开花的“扰魂草”起誓，用自己失去声音来换取我的幻听，把自己的声音植入我的脑中，那个每晚站在我身后胡言乱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方洁琼。
方洁琼报了仇，和尚可以通过医生沈儒清恢复听力，医生又利用我的器官大赚一笔，我又将要活在一辈子的痛苦中，一箭四雕，堪称完美。
“放心吧，你所有的器官，我只卖出去一半，不会杀掉你的。”沈儒清又朝我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做手术，我是专业的。”
感受着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我却对眼前的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了，脑袋中又传来急促的声音以及阵阵嘶嘶的叫声，我终于听清了无数嘈杂声音背后那个女人所说的话的其中一句——
“乖，老公，我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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