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回：从“送宫花”说起（上）

《红楼梦》第七回：从“送宫花”说起（上）

间三带四，攒花簇锦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回前有批云：“他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一事启两事者均曾见之。岂有似“宫花”一回，间三带四、攒花簇锦之文哉？”这是对写作手法的赞叹。

所谓“间三带四、攒花簇锦”，是指在一件事中穿插其他人、事、物，每一件都写得入情入理、每一个人都写得神情如肖，一笔不落空也无一笔虚言。

最好的解释当是“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一句话后的一条批注：“余阅送宫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出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树之笔也。”

“间三带四，攒花簇锦”作为一种对写作者要求极高的写作手法，与它相对立的、也是写作者所要极力避免的是叙事之一板一眼、平铺直述、就事论事。

“间三带四”则文字不死板，写一个人物有一个人物的性格、性情、言语，所有的片段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物形象。“攒花簇锦”则文字有活力，这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升级版，用一件事串联起众多的人物、事件来，看似不经意，实则在后文中均有可印证处，可谓花团锦簇。

这种写法经得起细思和品味，时间越久则越觉精彩，妄说如今的小说，便是四大名著中的其他三本，也少有担得起“间三带四，攒花簇锦”八字评价之写法者。

87版《红楼梦》香菱

省却一段“香菱思乡”文字

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来寻王夫人回话，王夫人恰在梨香院与薛姨妈闲话家常，她没有惊动二人，而是顺势进了里间宝钗的房间，与宝钗闲聊起来，这是宝钗第一次正面面对读者，偏偏讲的又是“冷香丸”，听她行事讲话，大家闺秀风范尽显。

二人这一段闲话，仍然用“忽听王夫人问：“谁在里头？””收住，周瑞家的听问，止了话头，辞了宝钗，出来至王夫人跟前回刘姥姥的事，见王夫人对王熙凤的处置没有意见，周瑞家的便欲退出，谁知薛姨妈忽然又叫住她，说是有一宗东西让周瑞家的带过去，这便是宫花了。

将装宫花的锦匣捧出来的，恰是甄士隐那被拐子抱走的女儿英莲----此刻名字已改为香菱，是为薛姨妈的丫头。

听薛姨妈讲完宫花如何分配，周瑞家的便出了门，她在来时原见过香菱的，金钏是王夫人的大丫鬟，香菱是薛姨妈的大丫鬟，王夫人与薛姨妈在一起讲家常，金钏与香菱就在外面玩着听使唤。香菱是薛蟠这样的粗人看上去也觉得“不俗”的女孩儿，外貌必然出众。且薛家为买她，打了一场人命官司，这件事在贾府早已传开，想必人人对香菱也有些好奇。

周瑞家的才来梨香院，看见金钏和一个小丫头在台阶上玩，心里也许有些猜测，只是有事在身，便也没顾上。刚刚听见薛姨妈叫香菱，正是刚才那小丫头，听她言语也不错，此刻领了差事出来，便问金钏，香菱可是那“为他打人命官司的小丫头子”，金钏是主母王夫人的大丫鬟，言语也有意思，很有些特点：“金钏道：“可不就是他。””

经过这一番铺垫，香菱才“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年纪大，作为王夫人的陪房，在贾府里也有脸面，不比寻常仆妇，她见香菱走来，就“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

周瑞家的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妇女，跟在王夫人身边，闺秀千金想来也见了许多，她细细的看香菱，看完是要有评价的。果然，她向金钏笑道，香菱的“品格儿”有些像宁府里贾蓉的媳妇秦可卿。

秦可卿是贾母“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兼有宝钗黛玉二人之美，与王熙凤的关系更是好上加好，在两府里地位不可能低。拿秦可卿与香菱对比，丝毫没有贬低香菱的意思，反而是一种肯定。

因香菱是半路买来的，不比家仆知根知底，周瑞家的又问香菱的身世：“你几岁投身到这里？”“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都是寻常问题，算不得私密，谁知香菱都摇头，说“记不得了”。

脂砚斋批注道：“伤痛之极，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西施心疼之态，其时自己也还耐得，倒是旁人替伊为思虑不禁，无穷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

香菱一生之痛，在根基尽失。家乡父母等事并非她故意不说，便是在拐子处时，门子百般引逗，她也只是哭，说自己记不得了。她被拐子抱走时，年方五岁。便是思乡，可思哪里呢？她决计不会思念在拐子处的生活。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见她品貌俱佳，身世却可怜到如此地步，“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读者见香菱如此，谁又能不“叹息伤感”呢？写伤痛的旁观者远比写伤痛的亲历者，更让观者动容，人性有相通之处，怜悯之心、爱怜之情、叹息伤感人人皆然。

此种“省”法，恰恰是“不省”。“记不得了”四字，包含多少伤痛与无奈，在读者的品味咂摸中，愈加深刻。正是辛弃疾“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词中意味。

将香菱身世穿插在此处，看似闲闲带过，实则为后文行文提供了很多方便。英莲便是甄士隐那可怜的女儿，这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已经将明，此处又将香菱便是从拐子手里买来的将明，“英莲”这一名字便再没出现过，读者却知道她本是金陵名宦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