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宅

作者: 猪圈设计 | 来源:发表于2018-08-12 04:05 被阅读43次

    鲁西平原的农村,一户农家院里住着我的爷爷和奶奶。爷爷每天起个大早,背一个粪筐去地头田边家前家后拾一些干活牲口拉下的粪,用来肥田。那个年代没见过化肥,全凭秉承着“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朴素理念,拾粪不但是爷爷的,也是所有“退休”农民的晨练。奶奶每天做完早饭,还要去池塘边洗一趟衣服。如此周而复始,一岁岁一年年。在外打工的我刚回到家。

    奶奶让爷爷看看我瘦了没有。“孩子在外头能吃饱么?我怎么看着比上次瘦了?”

    “瘦什么呀。你看他肚脐眼儿往里窝着。”爷爷对奶奶有点责怪的意味儿。

    接下来奶奶似乎带点忧伤,“我和你爷爷都老了,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又没能生个闺女,原来实指望着你娘,可是现在她和你爸在闹离婚。你和你弟呢都在外头,这样我和你爷爷就没有一个能指望的人啦。”

    我很想说,“我回来看着您和爷爷。”可是我没有那个勇气,娘还在怨恨奶奶挑唆离婚。爷爷在一旁不断叹息着。

    看我不发言,奶奶继续说,“我给你叔打电话了,过段日子,他就会来接我们。那天你千万要回来啊,让你叔把房子钥匙交待给你。不留给你,就会留给你三叔公,小黑儿家与我们斜对门,盯着这老宅呢。”奶奶的话里充满愤恨和紧张。

    我三叔公是爷爷的三弟,他的独子小名黑儿。奶奶和三叔公打了一辈子交道,打怕了。村内三叔公的“智谋”比较有名。不要说女人头疼,就是村内场面上的汉子都有些谈虎色变。他总能不知不觉中沾别人的便宜,让对方牙落往肚子里吞。这是长辈们的“聪明”,在我看来就是脸皮厚。

    能把别人的便宜拾起来装入自己的口袋,拾金就昧,除了有些无耻之外,实在算不上什么能耐。但是在中国乡村,像爷爷那样忠厚的每天拾粪,就是憨。

    这是千百年形成的封建糟粕,我对三叔公印象不错。我的童年尚在生产队阶段末期,作为生产队长的他,掌管着生产队的牲畜,他总是能赶着这些牲畜,帮我家忙一些农活。

    三叔公待我和我弟也亲切,看着我们长大,我们尊称三爷爷,两个大孙子的便宜总不能也要沾吧。

    我对奶奶说,“就算我叔把钥匙给我三爷爷,三爷爷也会再交给我。”爷爷发出一声更长的叹息。

    奶奶说,“真是傻孩子,年轻时坑得我那些,我说了,你知道你二爷爷的那处宅子吧,原来你太爷爷住得那一处。”爷爷不耐烦起来,“你给孩子讲那些干嘛,他又不懂!”说着起身去厨房盛饭去了。

    “知道啊,二爷爷想卖掉,三爷爷从中作梗没卖成嘛。”我早听娘描绘过这件事。

    “嗯嗯,你瞧瞧,连他亲哥哥都坑,还有不坑的人吗?你二奶奶哭得呀,对我说,嫂,俺再也不回来了,真是坑死人了。”“哎呀,让你不要讲了!”爷爷试图阻止住。奶奶望了一眼爷爷,指着他的脑袋,“要是这个一根筋,在家里,还不被他坑死,得亏有我在中间茬乎着。”

    “吃饭吧,奶奶,饭都凉啦。”爷爷年轻时在外地,退休后回到家,算是心甘情愿被奶奶损了一辈子。奶奶独自把爸爸和叔叔拉扯大,也十分艰难。“你一定要回来哦,你可得当回事儿。憨种。”

    我应和着奶奶,“好的,好的。”

    最终叔来的那天,我没有回家。在叔把爷爷奶奶接走后,娘以紧张的口吻电话中通知我,“钥匙给你三爷爷了。”我安慰娘,“那是他的房子,你和我爸闹着离婚,和爷爷奶奶又不睦。他不可能大老远跑到村前把钥匙交给你。”

    “凡正宅子非要回来不可,那可是咱的祖宅,凭什么让别人占了去?”娘总是命令我,“让别人占了去,你和你弟还想能在村里抬起头来吗。”

    娘如此紧张过度,难怪父亲起诉离婚。占我的祖宅,谁会有这个胆量?这种事还要把弟弟拉进来,我一个人不能摆平吗?况且面对的只是我三爷爷。

    那块祖宅,他的位置,院子形状,大小,邻居,甚至风水让我痴迷,它是历史,是情感。院子铺了一层河滩沙土,下多大的雨,都不会有积水。这是我娘刚进门,爷爷刚退休回到家,花了几个昼夜拉土垫好的,不怪娘那么在意它的归属去留。它有太多的故事,和先辈的气息。我爷爷的爷爷是兄弟二人,名讳广居和广仁。老大广居三子三女,三子再生八孙,老二广仁仅独子。村子上有能人指点广仁分家。兄弟各取一半家产。家产,就是土地。

    有了先人一半的田产,广仁这边得以花天酒地锦衣玉食,大哥这边只能节衣缩食艰苦奋斗。解放前夕形成了广仁卖地广居买地的局面。广居的土地仍然紧张,政府作主划了广仁一些土地给广居。这一处就是其中之一。广仁的独子找了媳妇儿,没多久,媳妇儿就卷了大半家产,与人私奔了,只得再找。独子娇生惯养,哪受得了这个打击,精神失常成为疯子,村里人以“好人”相称,包括他的子女也这样称呼。“好人”又有一个独子,和我同岁。“好人”的儿子来到我奶奶家时,总是抱着院子里的一棵树,冲我说,“俺家的树,家是俺们的。”看来大人没少教。

    我问奶奶何故?奶奶都是从头娓娓道来,我们百听不厌。有一年,爸爸决定把院子里这棵“他们家的树”砍掉。准备先将树冠收拾停当,再用锯整棵放倒。他们家的女主人,几个大孩子站在树下,冲我爸爸轮番叫骂。“你砍倒我们家的树,出门就被车撞死”,闹得我和他家儿子多日不玩耍。结果不到一年女主人染病死掉,没来得及和奶奶一家恢复关系往来。

    咒人本不需要太恶毒。春节我回到家,娘给我下死命令,要回祖宅。我在想我的祖宅为什么需要我去要?祖宅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我要按照风俗去给宗亲各长辈拜年,我先去了族里一个太爷爷家,老人见到我面带沉痛,“孩子,算啦,别再要了。”看着他眉宇之间壮年时的神武,他在替我犯愁,如何要回祖宅,我感慨万千。

    当年二爷爷由湖北工作地返回家处理太爷的丧事,以及太爷留给他的遗产。没了牵挂,由于安家在湖北,没了牵挂,他将不再回来。这位太爷爷出钱购买二爷爷的遗产。只等晚上请众人来吃酒祝贺。

    菜全部上罢,只差三爷爷一个人。所有人左等右等,等到深夜,他才出现。

    可能等得太久,也可能太兴奋,嗔怪三爷爷迟到时,这位太爷爷脱口说出“你不来,这个事就成不了。”

    三爷爷本是成心搅黄,独霸财产,马上撕破脸皮,一定要这位太爷爷解释清楚“为什么我不来,你的事就成不了”。颇有些《让子弹飞》中姜文强迫周润发解释什么是惊喜的架势。三爷爷步步相逼,既然你说“没有我,你们的事成不了”,那么好,你们的事就别成了罢,宅子我留下!

    一个人无耻到一定程度,任何人都没有办法的。只能比他更无耻。然而要让一个文明人学会无耻又是多么不容易。“你留下了,你倒是把钱给你二哥丫。”奶奶替二爷爷打抱不平。三爷爷生吞了二爷爷在老家的财产。

    我感觉到都如此关切祖宅这件事,就容不得我不作表现了。“放心吧,太爷爷。没事的。”

    随后我去了三爷爷家。三爷爷向我讲述了爷爷奶奶离开家时的境况,他儿媳妇儿黑儿婶子向我强调房中一切物品,她没动过。我只感怀爷爷奶奶迫于离开家的不舍,我辜负了老人家的拜托,热泪盈眶。三爷爷看出了我内心的波澜,“让你婶子给你拿钥匙,你去家里看一看吧。”我跟随黑儿婶子回家取了钥匙。进到院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奶奶在清扫院子,爷爷在生火点炉子,这个小院有着我的多少童年回忆呵。二十五年前娘被父亲娶到这个院子的东屋,娘又在东屋生下了我。它才是我的根。

    黑儿婶子看我如此伤心,躲出去回自己家了。

    我在院子里呆到下午,回到家把钥匙交给娘,“看住喽,明天我回去上班。”上完第一天班,娘和叔都给我打来电话。娘说黑儿婶子在门上换了一把锁,她进不去了。叔则向我声明,“你娘不露面,我只能把钥匙给你三爷,我让他帮助照看房内的东西,没有送给他。”我说,没事,二叔,送给他也没关系。凡正我也不同意。

    我回家,提一把铁锤,把黑儿婶子的新锁敲掉,换上了自己的新锁之后,去了三爷爷家。他阴沉着脸,黑儿叔黑儿婶怒目瞪圆,要吃了我。“三爷爷,我错了,没有交待您一句,我门上的锁,不可以撬。”

    “是这样,孩子,你叔把这个家交我照看。你把钥匙带走,你婶子要骑三轮车去赶集,不撬锁怎行。”

    “现在取出来了吧,以后不要撬了。”

    “你钥匙不能拿走啊,你叔让我照看的。”

    “我自己照看更好,用不着外人。”

    “那你要给你叔打电话说清楚这事。”

    “我用不着给他这个电话。”我和三爷僵持着。

    黑儿叔和黑儿婶不断嚷嚷,“房子是俺二哥给我们的。”我笑问,“你二哥是谁?谁又是你二哥?我叔让三爷爷照看,没让你们照看吧?”三爷爷强调要我打电话,黑儿叔沉不住,对三爷爷说,“他自己照看就自己照看吧。”

    三爷爷要我写字据,房子交到了我手中,任何问题不可以再找他。他上了岁数不敢大声争吵,扶着桌子,唤着我的小名,“你长大了,你就这样对你三爷爷?”生无可恋的样子,好像要悲伤地落泪。

    “以后不准再撬我的锁,听仔细喽。”说完这句话我扬长而去。次年春节我没有回家,弟弟回了,按照习俗,宗族里年轻人要去最年长的长辈家里集中拜年守岁。爷爷随叔去了外地,守岁的地点换在三爷爷家。弟弟也带酒菜去了,落座后,黑儿婶子故作惊讶地问弟弟,“你来干什么?”

    众人喝酒时黑儿婶子不肯准备弟弟的筷子,并要轰他出去。被逼到顶点,弟弟望着三爷爷,“三爷爷你让我出去吗?孙子就听您的一句话。”

    众目睽睽之下,三爷爷一声不吭。弟弟决定断绝与他的一切往来。看来可以确定三爷爷意欲霸占家产的事实了。

    在我和弟弟都成家后,村里重新登记住宅,更换宅基证。我给娘说,这个事需要通知一下叔。娘大为光火,“为什么要告诉他?”

    我说,“这是叔的房子啊。”

    “怎么是他的?当初,他去工厂接你爷爷的班,你爸去做临时工,他说过家中所有的东西不要。”娘所言发生在我出生之前,不得而知。但叔专程回家,建造了现在的这所房子是异常明确的事实,我拨通了叔的电话。他坦然地说,登记你的资料就可以了。

    再见到叔时,他对我的这个电话极为赞赏。

    最终没有登记我的名字,登记了娘的名字。大儿媳是广东人,她不放心。

    这个祖宅是我们几代人的回忆,见证着我们家几代人的兴衰。它无声地告诉我们诸后代子孙,世间的东西,是谁的就是谁的,无须争抢,索要,乞求,只能去珍惜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你有更多的才智,一切争来的夺来的,势必还要再还回去。如果你确实有“才智”,就应该去争取更广阔的属于自己家族的东西。唯如此,这是真正的才智,家族兴旺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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