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猫

          奶奶实际上是外婆，从小一直喊“奶奶”，长大了才知道是外婆，却改不了口。“我奶”“俺奶”“阿奶”“奶奶”，不管怎么喊，奶奶都是一脸慈祥的笑着应我，在她的心里，也是觉得我们应该喊她奶奶的。她唯一的小儿子很小很小就离开她了，她最大的女儿又在生下三个女儿后年轻轻地也离开了她，最小的女儿远嫁，我妈嫁的不远，我爸工作在外地，我妈生下粉团一样的大哥以后便搬回了娘家。奶奶把粉嘟嘟的大外孙抱在怀里，日夜不舍得撒手。村里的孩子们一到我家门口就叫着喊着“大奶奶，我打个枣。”“大奶奶，我喝口水”。忽然有一天，大哥咿咿呀呀地冲着奶奶喊：“奶奶，奶奶。”从此，外婆变成了奶奶。

        妈妈真争气，连续生了四个儿子，奶奶的一双小脚田里灶前地转，把几个孩子拉扯得也扯着长腔短调地喊“奶奶”。这些时光我全凭想象，我有记忆开始，奶奶已满头白发，穿着蓝襟大褂，黑色的肥肥的裤子，裤脚用带子一层层地裹住。奶奶的皮肤很白，她的指甲长长的，干干净净。农活已经不让她做了，她闲不住，家里的毛巾一块块地被她搓洗，害的我们都不敢用。她把别人给的纱一点点地转成线，缠成一大团一大团。她把家里的每一张纸都叠整齐，压在垫被下面，我找不到草稿纸，只要喊奶奶就行。她把家里的塑料袋一个个叠好，不知道塞在哪里，谁要用得和奶奶申请。她把她的好吃的留啊留，等着下班的放学的我们。

          我们长大了，是太快了，还是太慢了？我们一家搬到了城里面，挤在几间小小的屋子里。我大哥结婚了，后来我侄子出生了，也是粉嘟嘟的小团子。奶奶高兴啊，没有了一点点愁容。她那个时候摔了一跤，骨折了，躺在床上，每天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蛋黄用小勺子一点点地喂到我侄子的小嘴里。后来大哥一家搬走了，爸爸妈妈回老家办厂，我刚毕业找了一个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努力养活自己。家中只剩下80多岁的奶奶看着我姐的孩子上学，烧饭，洗衣，一天天地盼着我们回家。

          有一天，天气阴冷，我在街上匆匆走过，忽的看见一只蜷成一点点大的小猫。也是一个缩成一团的老妇人，牵着系在猫脖子上的绳子，双眼黯淡，不知道看着什么。我走不动了，折回去问她：“小猫多少钱？”她有些惊讶，慌张地应道：“家里的，你给四块钱吧！”这是多么想急着卖掉，连给别人还价的空间都省了。“多大了，怎么这么小？”妇人乱蓬蓬的头发在风中更乱了，她急忙说：“满月了，都能吃饭了，不挑食，剩饭都能养活了……”她极力地证明着。我掏出四个硬币给她，她从身后拿出一个鞋盒子，把小猫放进去。小猫被挪来挪去，张张嘴，居然连声音都没有。我心里疑惑：唉，这只小猫也不知能不能活？转念一想，绝对没问题，因为我是要买给奶奶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奶奶养不好的生命。

      当我把被室友嫌弃得一踏糊涂的小东西捧给奶奶时，奶奶的眼睛瞬间像夜空中最亮的星。她把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问它：“我的小毛子，你怎么这么小呦，这么瘦呦……”奶奶满脸的皱纹像花一样柔软，只剩几颗牙的瘪瘪的嘴轻轻地放在小猫的头上。我好像哭了，又好像笑了，那一刻，我觉得奶奶抱的不是猫，而是刚到世上的我，是小时候的哥哥姐姐们，是哥哥姐姐的孩子们。

        我又去谋生了，半个月回家一次。等我再回家时，我甚至怀疑眼前的猫到底是不是我买的那只。一身黄白相间的毛，油亮亮的，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奶奶坐在沙发上，它站在奶奶的肩膀上，腰微微地弓着，看着一屋子的人。妈妈从乡下回来了，正在把刚从地里挖的菜倒出来。她嗔怪我：“你给你奶买猫干嘛？看看，可是惯上头了？比惯你们还惯这只猫……”妈妈数落我，我笑咪咪地问奶奶：“奶奶，你是怎么喂的，把这家伙喂这么胖？”奶奶满意地看看小东西，也嗔怪我：“你就是给我找事，我天天夜里都要起来喂它两遍。”姐姐的丫头抢着告状：“小姨，我们吃饭的时候，猫都要先吃，我们才能吃。”哈哈哈，我笑得肚子疼。我们也是这样被奶奶喂大的吧！

        有猫咪在家，我的心似乎安顿了许多，我知道奶奶盼我们每个人回家的念头被淘气又可爱的毛孩子分散了一些。它不是猫，它就是奶奶的小心肝。一日三餐，蹲在桌子上吃，鱼身上最好的肉是归它的。每天早上，奶奶洗脸梳头时，它安静地蹲在旁边看，于是被奶奶也用温水毛巾洗一遍。每天晚上，奶奶把它的几只爪爪洗干净，它便钻进被窝给奶奶暖床。白天，奶奶纺线，它便追着线球跑，把线弄得乱七八糟，奶奶也笑眯眯地不说它。奶奶哪都不去了，小姨要接她去家里过几个月，奶奶问：“可让我带着猫？”小姨家在楼上，家里人也多，喂小动物不方便，便不应允，奶奶便不去。小姨无奈，对我说：“你们小时候也是这样，你奶奶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每次来接她，我就知道非要搭上一个孩子。”

          但是这只猫实在是有点淘气，脾气还烈。它一时兴起，几间屋子不够它跑，抓住窗帘，从这头忽的就荡到了另一头。刚才还在沙发上，一转眼就跳到了衣柜上。它蹲在桌子上，看似没有动，尾巴挪了挪，小酒杯“咣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奶奶眼花了，看不见猫的动作，看见一地的碎玻璃，免不了凶我姐的孩子。丫头总是委屈巴巴地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还要给猫当替罪羊。没事吧，它还往煤炉里蹭，经常蹭得跟煤球一样，让人哭笑不得。我在家的时候便凶它：“你这么淘气，明天我给你扔垃圾桶去！”它弓着腰，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冲着我“喵呜喵呜”地叫。我说你脾气怪大，作势要揍它，它毫不示弱，利爪全伸出来，抓着地，应战的声音比刚才还高亢。奶奶听到声音，喊了一声：“哪个小咪咪又不听话了？到我这里，一会儿小心你挨到身上。”那只猫像听到了紧箍咒，瞬间毛耷拉下来，跑到奶奶的怀里，温顺地蜷成一团。丫头警告我：“小姨，你可别惹它，它除了我老太，六亲不认。”一会儿又说：“都是我老太惯的。”耳背的奶奶听到这句话了，不满地说：“你们都是被我惯大的，不都好好的吗？”“对对对，反正谁都不能说你的猫，它就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命……”看来，这样的唇枪舌战平时不少。我看看这只趴在奶奶怀里安静温柔的小东西，心想，它听奶奶的就好了。

          有一天，我正在上班，忽然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很无奈很为难的声音传来，好像是说他回来办事，坐在沙发上整理资料，小猫在边上撕咬，他撵猫走，结果猫对他又抓又咬。他一生气，拿起奶奶的拐杖要赶跑它，怎么一下子敲到了猫头，小猫死了。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不知道多深多深，奶奶怎么办？奶奶怎么活？果然，爸爸说，你奶奶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了，你快点回来。我安慰着愧疚后悔的爸爸，答应他尽快回家。我请了假赶到家，奶奶躺在床上，一头白发，从没有那么乱过。她看见我，眼泪又哗哗地流。她在我面前哭诉，从她抱我大哥的那一段历史开始，说她怎么不眠不休地把我们几个带大，说我们生病的日子她的煎熬和在菩萨跟前的祈祷，说自己虽然不是奶奶，但是三十多年一直做着奶奶的事情。我跟着奶奶一起大哭，我抱着奶奶：“奶奶，奶奶，你就是我亲奶奶啊！”我没有语言安慰奶奶，就陪着她哭，也不吃饭。

          我哭得昏天黑地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我醒来时，奶奶不在床上，我跳下去，奶奶居然在擀面皮。她红肿的双眼上还挂着泪，头发已梳整齐了。她看看我，说：“天天在学校也吃不好吧，你喜欢吃面叶子，我起来做给你吃。”我的泪，顿如泉涌。丫头拽拽我，小声说：“小姨，你真厉害，你一回来，老太就吃饭了。这两天，我都吓死了，好多人来劝她都没有用。”我知道，不是我厉害，也不是奶奶听不进别人的劝，奶奶心疼猫，但是更心疼我。

          从此，我家再不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