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儿自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个不被待见的孩子。以致于就连名字都是依着排行随意取的,夏仨。
出生那天,仨儿的奶奶就要将她抱走送人,老人家气愤的对她的母亲吼到,“又是个丫头!这都第几个了!?赶紧给我送走!你再给我生个孙子!”
她那个要强的母亲,自是不愿。不顾刚刚生产完的不适,爬下床从奶奶手里抢回仨儿,不甘示弱的回道,“孙子我给你生,计划生育我躲着都给你生!但我的孩子,就是要送人那也要送我相中的人家!”
最终,仨儿没有被送走。因为母亲相中的那户人家,已经抱养了别家的孩子。
仨儿的童年就好像她的出生一样,是被人嫌弃的存在。似乎全家人都看她不顺眼,别家的老幺视如宝,她家老幺似如草。而她的主子,就是她的两个姐姐。她有时觉得家里养的那条大黑狗,都比她有家庭地位。
冬日午后的阳光并没有多少温度,洒在人身上还是觉得冰凉。此时的仨儿正蜷缩在一张单人木质沙发上,她尽可能的将手脚蜷缩的紧实点,再紧实点。似乎这样就能如愿跟沙发融为一体,不被人注意到。
“仨儿,给我倒杯水。”躺在贵妃位裹着被子的大姐,一边习惯性下达指令,一边伸出拿着水杯的手,示意仨儿加水。
仨儿不得不离开已经盘旋的有了些许体温的沙发,端起热水瓶,往水杯里添水。可能是热水瓶太重,小小的人无法长时间的高举倒水。仨儿觉得手臂有些酸痛,一不留神,热水溢了出来。大姐被烫的发出尖叫。
事发突然,仨儿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想说对不起。可怎么都开不了口,只是呆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副傻愣愣的样子。
“你过来。”大姐忽的唤她。仨儿迷茫的看了看大姐,不知她要干嘛。但还是听话的走过去。
“再过来点”仨儿听话的又走近些。
“你把头低下来些。”仨儿依旧照做。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印在仨儿稚嫩的小脸上。她满眼惊愕的抬头看她的姐姐。想问为什么,可依旧懦弱的不敢开口。眼眶里瞬间蓄满泪水,转身跑去厨房,她想去母亲那里找些许安慰。
正在厨房忙活晚饭的母亲,看见仨儿哭着冲进来,问她怎么回事。仨儿带着哭腔说“给大姐倒水,不小心洒出来烫到她,她就打我巴掌!”说完,哭的更厉害了。
母亲似是司空见惯了,也是,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家里仨儿隔三差五就会被大姐打,原因也总是稀奇古怪。
有时是因为仨儿给她准备的洗脸水太凉;有时是因为喊了仨儿两次没回应;有时因为仨儿睡觉时碰到她了。对这个家而言,这似乎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没有人会站出来说一句。
这一次也是一样,母亲看都没看一眼仨儿,低头忙活着手里的菜,略带责备的说“你明知道她那个性子,你干嘛要去招惹她?”
哭声哑然而止,仨儿不明白,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母亲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姐姐那一边。从来不顾及,那个所谓的大姐大她五岁,为什么要她一个八岁的孩子去谦让她。那一刻开始,她恨她的母亲,恨到骨子里。
十岁那年,仨儿离家出走了。
起因是母亲把她们姐妹三送到乡下奶奶家过年,自己则和父亲继续在城里做生意,等年关再回去。
农村的孩子多而闹,大姐似乎找到了更多的战友。仨儿开始由面对大姐一个人的欺凌变成面对一群人。她愤怒,可却不敢反抗。
那天,母亲委托从城里回来的婶娘,带了好些东西回来,说是孩子和老人的新年礼物。一屋子人都在议论,想看看都带了什么好东西。
仨儿一人坐在角落,不用看她也知道,那堆东西里没一样是她的。打她记事起,她就没穿过新衣服,向来都是穿的姐姐的旧衣服。
果然打开箱子,琳琅满目的衣服鞋子,还有各种年货吃食。其中有两双耀眼的红皮鞋,耀眼的就连冬日的暖阳在它面前都要逊色几分。同时也刺痛了仨儿的双眼。
她的耳畔不停回荡着婶娘的玩笑话“仨儿,你肯定是捡来的人,你看你妈都不给你买新鞋子,你两个姐姐都有诶!”“仨儿,你妈肯定不喜欢你,不然怎么就你没有?”“仨儿......”
终于十岁的孩子再也绷不住,低着头默默抽泣着,小小的肩膀不停的一颤一颤。她恨!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她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里,恨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胆小懦弱。
“啪!”又是一记耳光。出手的自然又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大姐。仨儿的太阳穴被打的撞到了身旁的门锁上。痛的她差点晕过去,她愤怒的回过头看向她的大姐。
“哭什么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她想离开这里,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她不知道往哪里走要去哪,只是远远看到稻田的那边有条马路。她记得,来的时候是坐车从马路上来的。“走到马路上就行了。”她心里想着。
身后是无数人的呼喊声“仨儿,你去哪!快回来!”“仨儿,你这孩子怎么气性这么大,快回来!”“不能再走了前面有大老虎哦。”“仨儿!仨儿!”
最后,仨儿是被四叔追上一把抱回家的。小小的她倔强的站在门口,天空适时的下着小雨,淋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她不知道她站在这里干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她只是倔强的那么站着。她不想回这个家。
“仨儿,你爸叫你接电话!”四叔过来跟她说道。她只能认命的踏进那个房子,接起电话,“喂。”“你在干什么?!你能不能安生点?”
没有一句关切的话,没有问她被打的地方疼不疼,没有跟她说对不起,爸妈没给你买新鞋。连事情的经过都不愿听她说一说,上来就是责骂。
“她是姐姐,你为什么不去问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来骂我!”仨儿几乎是对着电话嘶吼着,耗尽自己所有力气,说完便挂掉电话哭着躲进房里。再也不出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只记得没过几天父亲来了,接走了大姐,那年春节,爸爸带着大姐独自在城里过的。
自那以后的仨儿,也变得更加沉默了。面对两个姐姐对她的指使,她全部照做。她觉得自己活的像个丫鬟,有时她会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们是不是也不会哭的?”
有一次外公跟她聊天,开玩笑似的问她“你妈妈最喜欢谁?”,仨儿平静的答“我不知道她最喜欢谁,但我知道她最不喜欢我。”“为什么?”“不知道可能我真的是捡来的吧。”说完便是自嘲的一笑。那一年,仨儿十五岁。
仨儿学习不好,这或许也是家人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吧。毕竟,没人喜欢一个不聪明的孩子。高考那年,仨儿唯一的要求就是选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地方。
可父母显然不同意,离家远生活费路费成本自然要增加。可仨儿怎么也不愿改成离家最近的市里学校,最后协商,她们在一堆三流大学里,选了一个离家五小时车程的城市。
离开家的仨儿好像生命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感受了太多第一次。
她第一次感觉有人愿意听她发表意见,在家里只要她开口,大姐就会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第一次有人夸她“哇!你好聪明,这个你怎么会想到!”过去的十几年,她每天都听着母亲的埋怨“你怎么这么笨!你是猪脑子吗?”
也是第一次,有人说“你很漂亮!”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只难看的没有朋友的“丑小鸭”。
在大学,仨儿找到了自信,也慢慢变得开朗。她喜欢被人认可的感觉。只是面对家人时,她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仨儿,只是不再懦弱。她开始变得有脾气了。
又是一个暑期,仨儿穿着条长长的牛仔裤,把自己裹的严实,刚拖着行李走到家门口,就听见母亲埋怨的声音“这么热的天,你穿个长牛仔裤,不知道热的?”边说边自言自语叹着气“这孩子怎么这么笨。”
仨儿没有回话,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开始收拾行李,她的东西少得可怜,以致于大姐从旁走过时,一眼就看见她箱子里醒目的小杯子。
那是她生日时,同学送她的礼物。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的礼物,她很是珍惜,每天都用它喝水,便带了回来。
却不想被大姐看中,“这个杯子蛮不错,送我吧。”“不行”,说着,仨儿便伸手想要拿回杯子。不想大姐并未松手,与她争抢起来。
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是这样的莫名其妙,仨儿很是恼火。积压在心里多年的怒火也似熊熊燃烧起来,“你给我!”仨儿不自觉的大声吼道。
“你要么把它送我,要么就砸了它。”
“我就是砸了我也不会给你!”
“砰!”水杯碎裂的声音。还有仨儿心碎的声音。“你是不是有病!”仨儿第一次对大姐怒吼着。“是你说的砸了也不给我。”说完,大姐便哼着歌去了洗手间。留仨儿一人在原地默默流泪。
“一个杯子而已,她要你就给她就是。”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凭什么?”仨儿有些气笑了,“她是你姐姐,自家姐妹,干嘛要搞的不开心呢?”母亲似乎很难理解仨儿的执拗。
“姐姐?请问我把她当姐姐,她当我是什么?丫鬟啊!妈妈,她当我是丫鬟!天天呼来唤去端茶倒水的丫鬟!”积压在心底十多年的委屈、不忿、懊恼、压抑在瞬间倾倒而出,似要将她吞没在这满满的恨意之中。
“怎么会?谁把你当丫鬟了?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母亲似乎有些恼火了,语调都变得尖锐起来。
“不是吗?你自己有时候都会说姐姐,一天到晚把我当丫鬟使,现在问我怎么会这样想,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怎么会那样对我!我到底是你女儿还是这个家的佣人!”歇斯底里的怒火声,母亲似是被吓到了,等着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儿。忘记了说话。
“哦,对了。你不是问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我还要穿个长裤吗?好,今天我就告诉你为什么!”说着仨儿挽起了裤脚,同时也揭开了自己最自卑的伤疤。
两条纤细的长腿上,满满都是小月牙状的疤痕,“这都是你那个好女儿掐的!你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养着长长的指甲不剪吗?那是为了掐我!”仨儿早已泣不成声,十九岁,花一样的年龄,本该绽放,可她却因这满身疤痕,不得不将自己藏起来。
良久的沉默,仨儿的情绪逐渐平静,她觉得舒服多了,终于把这场她做梦都想发的火发泄了出来。收拾了被她哭的满地的纸巾,慢慢站起身走进浴室,洗澡睡觉。
第二天,仨儿走了,她给母亲留了封信。只有一句话,“我回学校了,勿念。”
此后很多年,仨儿都没回过家,只是偶尔的电话,证明自己还活着。就算是过年,也推脱学业忙,工作忙,不愿回来。
24岁那年,她接到了大姐的电话,她说“回来吧,妈病了。”犹如晴天霹雳砸在仨儿的头上。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是在挂断电话时,她分明看到自己的手机屏幕被浸湿了。
匆忙赶回家,发现家里变了很多,以前的老房子被卖掉,换了套复式结构的房子,五室两厅。有一间房是单独为她准备的房间。“妈怎么了?”她问倚靠在门口的大姐。
“不知道,还没确诊,医生怀疑是心脏动脉夹层。”
“去看看她吧”仨儿说着背起包准备出门。
“对不起。”大姐忽的说道,仨儿刚背起包的身影,明显一颤。“或许,我们全家都欠你一句对不起。”大姐的声音继续从耳后传来。
那天下午,大姐跟她说了很多。这也是这么多年,她们姐妹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坐下谈话。姐姐说了很多,很多。
“当年奶奶要送你走,被妈妈拦下来了,后来妈妈做完月子要回城里做生意,奶奶想让你留下来,家里有个孩子,妈妈在外面就会时不时的给老家送好东西,奶奶需要个孩子傍身。”
“可是妈妈怎么敢把你丢家里,于是就选择了已经五岁的我。我在奶奶家呆了四年,奶奶对我并不好,经常打骂我,印象里她经常拿一根藤条抽我,抽的我满身都是一道道的红印子。每次我都哭的撕心裂肺,我想妈妈,真的很想。”
“妈妈每次寄回去的东西,奶奶都收着,有时拿去送礼,有时给弟弟妹妹们。反正到不了我手里。有一次我听见奶奶埋怨,当初要是仨儿留下来,肯定有很多好东西。那时候我知道,原来我是你的替代品,我开始讨厌你。”
“九岁那年,我被接回城里,因为我病了,乙肝。我记得妈妈当时哭了很久,咱妈那么要强的人,当着我的面哭了,我忽然就不恨她了,我把所有的恨都转架到了你身上。”
“回来后的我开始成把成把的吃药,每天不是西药就是中药。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古怪,医生说这是药物反应。我总是找你麻烦,打你,我觉得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变成这样。”
“其实背地里妈妈骂过我很多次,可是我从来都不听。我知道她对我有愧,所以更加变着法的欺负你。”
姐姐还说了很多,仨儿有些听不清了,坐在她对面的姐姐,不知怎么变得模糊,越来越模糊。她眨眨眼,眼泪掉落下来滴在手背,再抬头,印象里意气风发的姐姐,此刻似乎有些萎靡不振。
她感觉这么多年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似乎有些松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憎,甚至有些可怜。她有些不知所措,摸索着上了楼,走进那间属于她的房间。
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被子铺的整齐,好像知道她要回来,早已铺好等着她似的。衣柜里没什么东西,挂着些衣服,下面放着一个鞋盒,上面写着‘红蜻蜓’三个大字。那是一个皮鞋品牌。好奇心驱使仨儿打开鞋盒,里面赫然躺着一双红皮鞋。
仨儿已经记不清小时候妈妈买个姐姐的红皮鞋是什么样的了,但明显跟这双不一样。这显然是她离家后,母亲买的,因为鞋码是37的,那是她离家时穿的鞋子的码数。她或许是想要补偿我吧,仨儿心想。
再抬头看那些挂着的衣服,竟全是连吊牌都没摘的新衣服,而码数也全是那时她的尺寸。仨儿一件件抚摸着那些衣服,嘴角慢慢上扬,眼角泛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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