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诗:[波兰]辛波斯卡·诗选(二)
6、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陈黎、张芬龄)
7、结束与开始
每次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处理善后。
毕竟事物是不会
自己收拾自己的。
总得有人把瓦砾
铲到路边,
好让满载尸体的货车
顺利通过。
总得有人跋涉过
泥沼和灰烬,穿过沙发的弹簧,
玻璃碎片,
血迹斑斑的破布。
总得有人拖动柱子
去撑住围墙,
总得有人将窗户装上玻璃,
将大门嵌入门框内。
并不上镜头,
这得花上好几年。
所有的相机都到
别的战场去了。
桥梁需要重建,
火车站也是一样。
衬衣袖子一卷再卷,
都卷碎了。
有人,手持扫帚,
还记得怎麽一回事,
另外有人倾耳聆听,点点
他那未被击碎的头。
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过,
觉得那一切
有点令人厌烦。
有时候仍得有人
自树丛底下
挖出生锈的议题
然后将之拖到垃圾场。
了解
历史真相的人
得让路给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最后是那些简直一无所知的人。
总得有人躺在那里——
那掩盖过
因和果的草堆里——
嘴巴含着草叶,
望着云朵发愣。
(陈黎、张芬龄 译)
8、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陈黎、张芬龄 译)
9、有些人
有些人逃离另一些人。
在某个国家的太阳
和云朵之下。
他们几乎抛弃所拥有的一切,
已播种的田地,一些鸡,几条狗,
映着熊熊烈火的镜子。
他们肩上扛着水罐和成捆的行囊。
里头装的东西越空,
反而越显沉重。
无声无息的事:有人因疲惫而倒地。
惊天动地的事:有人的面包遭抢夺。
有人企图摇醒瘫软的孩子。
总有另一条不该走的路在他们前面,
总有另一条不该过的桥 跨越在红得怪异的河上。
周遭有一些枪响,时近时远,
头顶有一架飞机,似乎盘旋不去。
会点隐身术应该很管用,
能坚硬如灰色石块也行,
或者,更棒的是,让自己不存在
一小段或一长段时间。
总有别的事情会发生,只是何地和何事的问题,
总有人会扑向他们,只是何时和何人的问题,
以多少种形式,带着什麽意图。
倘若他可以选择,
也许他不会成为敌人,
而会允许他们过某种生活。
(陈黎、张芬龄 译)
10、圣母哀子图
在英雄出生的那个小镇:
看见纪念碑,称赞它宏伟,
用嘘声赶走废弃的博物馆台阶上的两只鸡,
找出那位母亲居住的地方,
敲门推门嘎嘎响开门。
她挺直腰身,头发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说声我是从波兰来的。
互相说些轻松话。大声清楚提问题。
是的,她非常爱他。是的,他总是那样。
是的,那时她正站在监狱墙边。
是的,她听见枪声齐鸣。
后悔没有带一个卡式录音机
和一部摄影机。是的,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曾在电台上读他最后一封信。
她曾在电视上唱古老摇篮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电影,睁眼瞪着
强弧光灯直至流出泪来。是的,她被回忆感动。
是的,她有点疲倦。是的,会过去的。
站起来。表示感谢。说再见。走出去,
经过下一群游客身边。
(黄灿然 译)
11、自切
在危险中,那海参把自己分割成两半:
它让一个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个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中间裂开一个豁口,
两个边缘立即变成互不认识。
这边缘是死亡,那边缘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这就是天平不动。
如果有公正,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处,不过界。
从获拯救的残余再生长。
我们,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体和一个碎语,
分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微,很快就消失。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不会完全死,
三个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们不是被一个豁口分成两半。
是一个豁口包围我们。
(黄灿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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